就在黃安住院的那段時間裡，小關已經順利從學校畢業，並和羅小姐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關鋒沒敢邀請黃安和藍玉，他不想在婚禮上再丟一回臉。
婚禮那天羅小姐的嘴唇格外紅，頭髮格外黃，她的方臉高高揚著，顯出很得意和高傲的樣子。關大少則“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好像還沒從之前的痛苦中緩過來。自從小玉香消玉殞，他似乎也變成了一個活死人，每天機械地讀書，吃飯，睡覺，並定期心不在焉地和羅小姐約會。
關太太並不太擔心兒子的狀況，她相信總有一天悲傷會過去，羅小姐會填補他心上的空白，自己寡居多年，不是也這麼過來了嗎？世上的人但凡要活著，就不能永遠停留在過去的悲痛裡，他們必須主動或被動地走出來，一直朝前走，走向幸運或更大的不幸。如果不能走出來，就會像葬身海底的人一樣，在舊日的傷悲中窒息，並被拖向深淵。
雖然負面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但好在小關的水性還不錯，他並沒有被溺死，反而最終爬上了岸。他依舊會看書，但已經不再寫詩，文學小說已經不是他的首選，他必須潛心學習法律，預備以後做一名體面的律師。雖然沒有成為一名文學家，但文學中的片段給了小關許多撫慰，豐富了他的想象，增強了他對抗苦難的能力。
在他心生煩惱的時刻，他每每就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自我安慰，彷彿他經歷了一番磨難，也能修成神佛或聖人。在他良心受到譴責的時刻，他則默唸“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機械地進行完婚禮的儀式，只留下他一個人直面羅小姐時，他也能心平氣和麵不改色地對著她的方臉，以“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自勉。他的靈魂像一根草，隨著生命中的狂風驟雨飄搖，而他的身心正由內而外地變成一塊冰冷而堅硬的石頭。
羅小姐對小關的態度，談不上滿意也談不上不滿意，她也許並不愛小關，但對於可以從小玉手裡奪走他，她感到非常自得，就像一條鬣狗從獅子口中奪走獵物一樣。她不用任何幫手就對付了小玉，即使是有勇無謀的黃安和只會躲在暗地裡放馬後炮的藍小姐加在一塊，也不是她的對手。這場姻緣——或者說交易，只給她帶來了一些錢財和一個關少奶奶的稱號。她不缺錢，也不缺綽號，這筆交易最讓她滿意的地方就是讓她得到了精神上的勝利。
黃安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好把那個製造麻煩的罪魁禍首拿掉。他幾乎要後悔做這個決定，本想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卻反而成了一個徹底的殘廢。他生平第一次用衛生棉，還是欣蘭看到他一直在用粗糙的草紙之後慷慨贈予的。
欣蘭可以出院了，那個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男子還未出現，大概是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黃安也盼望自己快點出院回家，小菊子大概已經快要急瘋了吧？熊大夫只會攤攤手，表示能做的、該做的他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事他也無力迴天了。
出於對熊大夫深深的恨意，黃安在出院那天悄悄把診所前臺上放著的糖果都裝進包裡帶走。當他細長的影子晃動著探進熟悉的小巷裡時，小菊子馬上從門檻上跳起來飛奔過去，撲入姐姐懷中。
“姐姐，你去哪裡了，我好想你呀！”小菊子把小臉貼在姐姐胸口，她感到一絲異樣，好像把臉貼在了一塊木板上似得。她抬頭看看姐姐——沒錯，是姐姐，可是為什麼感覺如此陌生呢？姐姐似乎更瘦了，頭髮也剪短了一些。
黃安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妹妹的頭。
“姐，程老闆做的飯好難吃呀！”這幾天黃安不在，於是小菊子一直去隔壁的飯店吃飯。
“誰說我做飯難吃！”程老闆聞聲也從門簾後鑽出來，帶著許多油煙和熱氣。“你都不記得你小時候，你姐給你衝的奶粉都像疙瘩湯一樣！”
小菊子當然不記得，喝奶時的事，誰會記得那麼清楚呢？程老闆看黃安的臉色不對，就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反身回到了飯館。
小菊子從沒見過像這樣蒼白而木然的姐姐，嚇得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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