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者的三种自杀方式

失恋与自杀

人类有潜在的表演欲,就连爱情亦不例外。很多时候爱情的姿态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求爱者大街上单膝跪地,被求者感动不已。被求者感动什么呢?感动自己到达了古典剧场的中心,做了回主角,吸引了众多的视线。四周是黑压压的观众,在见证、同谋、赞美着这份爱情,于是被爱者与爱者的表演欲皆得到了满足。

如若说求爱是喜剧的场所,那么失恋便是悲剧的所在。“我”失恋了,“我”瘦了好多。“我”面容憔悴,不苟言笑。“我”成了悲剧中的一个角色,对着舞台表演着悲痛。这是“我”应有的表现,因所有的爱情小说、文艺片都是如此的。“我”戴着悲伤的面具前行,告诉世人,请世人怜悯“我”。同时,“我”依靠这些悲痛形成控诉之文本,控诉着被爱者的罪行:看哪,“你”,就是“你”,将“我”害成了这个样子!

失恋者一般在一系列自我悲伤的符码下,寻求控诉与解脱。倘若失恋者找不到适当的舞台博取来被爱者或观众的怜悯,会导致出疯癫,甚至是自杀行为。失恋者的自杀方式,大抵分以下三种:1.事先张扬的自杀。2.偶然情景的唤起的自杀。3.因了对爱的绝望,而有步骤的选择了自我毁灭。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爱者,他对被爱者以及周遭的人声称,“我”要为被爱者去死。这是一种提前的死亡控诉,它指控被爱者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是“你”在谋害“我”,“我”的肉体与灵魂将会因“你”而消失。

这是一种事先张扬的自杀。这种自杀行为是情爱学中的恐怖滑稽剧。它的恐怖性在于爱者在以死相挟。死亡宣言在此幻化为一把利剑,刺向被爱者的心口。它的滑稽性在于,爱是双方的事情,如若被爱者根本就不爱爱者,爱者的死亡控诉便等于强加于被爱者的罪行。可很多事先张扬的自杀者根本无法意识到该情景的滑稽之本质。正如前苏联时期的一则行为艺术般的广告——为了推销可可,万·古坚商居然请死囚犯临死前高喊一声:请喝万·古坚的可可茶(自杀者:请爱我,我要死了)。


失恋者的三种自杀方式

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

《安娜·卡列尼娜》中,托尔斯泰安排在爱与世俗中挣扎的安娜最终选择卧轨自杀。在我看来,安娜的自杀当属偶然情景唤起的自杀。出来寻渥伦斯基的安娜行在火车站“突然间回忆起她和渥伦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这个闪回镜头是死亡的召唤,它使得安娜在刹那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之安排。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脱和选择。

“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 这个时候的安娜是快乐的,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说;“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这句“我要惩罚他”,是爱里颇为严厉的控诉,它的真正的含义是:你是有罪的。我将以死亡的方式占有你,渥伦斯基!

然而,有一种自杀,即不控诉被爱者,亦不祈求观者廉价的同情,因对爱的彻底绝望,它只求自我毁灭。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里的欧菲莉亚,就属此例。美丽的欧菲莉亚遭到哈姆雷特的遗弃之后,听闻到其父被哈姆雷特刺死的消息,她疯了。

之后不久,她在那溪旁“用金凤花、荨麻、雏菊、与紫兰编制了一些绮丽的花圈。”在我看来,欧菲莉亚一直是清醒的。她的疯癫与哈姆雷特的疯癫,本质是一致的。倘若说哈姆雷特借装疯卖傻在犹豫中策划杀不杀他的叔叔替他父亲报仇的问题,那么欧菲莉亚则不过是借着疯癫,一直在进行着有计划的自我毁灭。她所编织的那些花圈,是自杀者提前编织好,献祭给自己的花环。

失恋者的三种自杀方式

Ophelia · John William Waterhouse · 1889

“当她企图挂此花圈於那枝梢时, 那根摇摇欲坠的枝干就折断了, 使她与花一并落入那正在低泣的小溪中, 她的衣裳使她像人鱼般的漂浮起来, 那时, 她口里只哼唱著一些老诗歌, 好像完全不顾自己的危险, 也好像她本来就生长在水中一般。 可是, 这种情况无法持久, 当她的衣裳被溪水浸透之后, 这位可怜的姑娘, 就在婉转的歌声中被卷入泥泞中……”

鲜花、水流、歌声、美人鱼般的女人,诸多元素,构筑了一出天鹅之歌。这是一个高贵的死亡片段,它是诗意的。它的诗意在于,对于爱,自杀者什么也不谴责,她选择了从美回归到美,从母体回归到母体(水是子宫的代用品)。但,正是这种什么也不谴责的自杀行为,形成了最强有力的谴责。这谴责不是来自于爱者,而是来自于被爱者,被爱者的良心将因这什么也不谴责的死亡行径,不停地进行自我宣判:我是有罪的!

失恋者的三种自杀方式

Pygmalion and Galatea · Jean-Leon Gerome · 1890


情爱与雕刻

古希腊神话里讲述过一则这样的聊斋式爱情传奇: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对一切事物皆颇冷漠(包括女人),唯一吸引他的就是雕刻。一天,他用木头雕出了一尊容貌绝代的美女,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艺术品,如痴如醉。他爱上了她。他求爱神赐予他的木雕以血肉之气息。爱神听到了他的祈祷,不久昭示神迹,雕塑果真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女子。

我认为,这则神话,在展示爱的神迹的同时,亦在暗示一个被大多数人所忽视的真理:爱的本质,是一种雕刻性的艺术行为。爱者在情爱之中,就是一位激情四溢的艺术家。他日常所做的工作,就是孕育、美化、雕刻他心所期的被爱者(皮格马利翁用雕刻刀生了自己所爱的女子,一如亚当的肋骨诞生了夏娃)。

同所有的神话、童话故事相类,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亦是以得到自己的所爱收场。

爱情与婚姻,这古老而尴尬的二元命题,再次在艺术与实用之路上分道扬镳。本雅明说“没有一首诗歌是为读者所写,没有一幅画是为观看者所画,没有一部交响乐是为听众而演奏。”所有的艺术品都是非功利的,真正爱情更是如此。

与皮格马利翁故事中晦涩的隐喻相比,以色列著名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歌《爱与痛苦之歌》就直截了当的多。他是第一个在诗歌里提到情爱具有刻刀品性的诗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分手后我们重又/变成两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当“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合二为一,所向披靡的裁剪世界(爱的实用性)。一旦分离,他们就变成两把插入各自独立的“利刃”,雕塑彼此,雕塑世界(爱的艺术性)。

失恋者的三种自杀方式

梅里美

阿米亥是个相信爱情的人。他虽然看到了爱的锋利,但愿意承受爱之刻刀带来的苦痛。在诗歌《给一个女人的诗》中,他用文字一刀刀的勾勒出他情人的尊容“你的身体白净如沙,孩子们从未曾在里面玩耍。你的头发纷披低悬,像该隐祭坛上的烟炷”。为了这美丽的女子,诗人痛苦的陈述着他因爱情而抛弃了亲情(或者是友情)“我不得不杀死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不得不杀死我。”

与诗人阿米亥的浪漫气质相反,博尔赫斯唯一的一篇讲述情爱故事的小说,描述出的恶棍之爱读的令人触目惊心。短篇小说《第三者》里,两位强盗兄弟爱上了同一位女子,为了消除彼此的妒嫉,在小说的结尾,哥哥对弟弟说“我闲着没事,兄弟,今天早上我把她杀了。”(恶棍不懂艺术。恶棍拒绝雕刻。恶棍只要实惠)。

如若说以上的故事皆在讲述爱的塑造性,那么法国小说家梅里美则以逆反的镜像书写了一篇雕塑伤害爱者的的小说。这篇名为《伊尔的美神》的文章,写得扑朔迷离,精彩绝伦,神秘气氛四处散射。即将结婚的新郎,无意间将结婚戒指戴至其父在花园里挖掘出来的维纳斯雕塑上,戒指居然无法取下。新婚之夜新郎猝然死亡。新郎胸部被铁圈勒过的痕迹宛然可见,通过新娘的叙述,新郎似乎是被青铜维纳斯紧紧拥抱、窒息而亡。

颇多文学批评家谈论到梅里美的这篇文章时,谈的皆是他巧妙的敞开式小说叙事方式,却不曾从情爱学的角度解读它。其实,只要我们从情爱的角度入手,一切都昭然若揭。戴了婚戒的青铜维纳斯,以及维纳斯“邪恶”的脸部表情,实质上都指向一个方向:青铜维纳斯是新郎在新娘之外的隐秘之爱。新郎暗地里塑造过她,美化过她,结果却死于自己曾经的理想塑造物:

“爱是危险的!”(梅里美借小说里的人物之口如是说)。

马小盐,女,七十年代生人。小说作者、文化批评家。2002年开始在各大杂志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余篇,2006年出版《鹤顶红》系列长篇小说。后转型文化批评,先后为凤凰网文化频道、FT中文网撰写专栏。现为陕西省大型文学期刊《延河》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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