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東坡誤平生

宋神宗元豐六年,那一年是蘇軾被貶黃州第四年。自“烏臺詩案”險死還生後,蘇軾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不得“籤書公事”,做著有職無權的閒官。

一讀東坡誤平生

千古一東坡

這一年十月十二日夜,月色正好。蘇軾脫下衣服準備睡覺時,見月光皎皎照入門庭,一時興起,趁月色出門往承天寺尋摯友張懷民。兩人一起在庭院中散步,但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哪個夜晚沒有月光?哪個地方沒有竹子和柏樹?只是缺少兩個清閒的人罷了。

月色之空靈剔透,被蘇東坡寥寥數筆描繪得淋漓盡致,令人歎為觀止。或許也只有像他這樣清閒的人,才能寫出這麼絕美的文字吧!

一讀東坡誤平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

如果要選一個古往今來的妙人兒,我第一和唯一的選擇大概只會是蘇東坡。東坡之妙,妙在達觀知命,妙在隨性自然,妙在瀟灑曠達,妙在誤了後世萬千人而人不自知。

沒人可以否認,蘇軾是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所以還在他初出茅廬之際,一代文宗歐陽修讀其文就為之汗出,稱“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 天才如蘇軾,在書、畫、文章等領域都取得了極高成就。後代文人爭相從他的作品中汲取養分,他的文藝創作理論也備受推崇。

千古一東坡,誠哉此言。

從為文到為人,蘇軾都有一個鮮明標籤:瀟灑曠達。面對挫折瀟灑曠達,淡然處之;創作風格,瀟灑豪放,自成一派;創作理論瀟灑隨性,法無定法。在文藝創作上,他確實為後人提供了富有啟迪意義的範本和理論,在題材內容和表現手法上打開了一扇嶄新的門,卻也因此誤人不淺。

一讀東坡誤平生

枯樹怪石圖

在《王維吳道子畫》中,蘇軾如是說:“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什麼意思?就是說吳道子是好的,技巧妙絕,但是王維是更好的,因為“得之以象外”。

蘇軾的這首詩,可以看做中國文人畫的發端。蘇軾之後,中國畫發生了明顯變化,由唐宋以來嚴謹精進的繪畫風格,漸漸變成脫略形似、強調神韻的文人畫。相比筆墨之技巧,文人畫更講究筆墨之情趣,更看重文學、書法的修養和繪畫意境的締造。也是從此之後,王維的地位日漸提升,成為文人畫之祖。而吳道子則恰恰相反,地位江河日下,逐漸淪為民間畫工的祖師爺。中國畫隱然分為南北二宗,到明代董其昌形成明確理論:“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宗,亦唐時分也。”他引蘇軾之語判分南北宗高低:“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於維也無間言。’知言哉!”

技巧好學,神韻難摹。文人畫作者苦心孤詣,在題材內容、思想情趣、筆墨技巧等方面展現出各種不同的追求,逐漸形成了紛繁的風格和流派,這自然是一件美事。

一讀東坡誤平生

寒食帖

在書法創作中,蘇軾同樣發表了他的妙論。他在《石蒼舒醉墨堂》中說:“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胡為議論獨見假,隻字片紙皆藏收。”興致一來,大筆一揮,就寫完了一百多張紙,好像駿馬眨眼間踏遍九州。他的書法重意境的營造而沒有定法,信手拈來,從不推敲苛求。書法重意不重形,沒有定法,這代表了蘇東坡的尚意書風,聽起來很棒,所以備受後世書家推崇。

然而,問題就這麼來了。如果僅從字面理解,便是蘇東坡寫字沒有法度,信筆而就,率性而為。這為後世一些不願下功夫臨帖的書法創作者提供了理論依據:蘇東坡說的,書無定法,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一讀東坡誤平生

東坡赤壁

東坡的瀟灑隨性還沒有完,他在《文說》中談到了自己的散文創作:“吾文如萬斜泉湧,不擇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干裡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地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該寫的就盡情地寫下去,不該寫的就收筆不寫。好高妙的理論,那麼誰來告訴我,什麼時候是當行,什麼時候是不可不止?

蘇軾有生之年,已在當時文壇享有巨大聲譽,無數青年作家眾星拱月,望風景從。其中尤以黃庭堅、張耒、晁錯之、秦觀四人成就最大,史稱“蘇門四學士”。如果再加上陳師道和李廌兩人,就是“蘇門六君子”。就算是這六個與他過從甚密的學生晚輩,朝夕相處,耳提面命之間,在創作上也是風格大相徑庭,各具面目。為什麼?

因為東坡先生的文藝理論固然高妙千古,與他的文藝作品一起,為我們呈現了一種臻入至境的藝術境界。但是其理論卻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法則可循,所以只適合給少數天才意會,很難用於大多數人言傳。

一讀東坡誤平生

文人畫講究筆墨情趣

另一方面,作為後來人,我們往往被東坡的天才放達所吸引,而忘記了他也曾寒窗苦讀,洗筆為池,禿筆成冢,這才成就了他那天馬行空、驚才絕豔的創作才華。比如他的書法創作。宋代文人若想通過科舉考試,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寫好毛筆字。字若寫得潦草,考官早把試卷扔到了一邊,何來高中一說?所以,蘇軾的書法一定從小就打下了堅實基礎。他所謂的“意造本無法”,前提恰恰是吃透了前人之法。

如果沒有“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執著追求,何來資格曠達與灑脫?

故非東坡誤人,乃人自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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