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記憶:《前進》(李現森)

三線記憶:《前進》(李現森)

公元1971年,是20世紀70年代的第二個年頭。

時年9月中旬的某一天,從徐州發往洛陽的火車緩慢地駛離出了站臺,旅客們也都陸陸續續找到了各自的座位。

在7號車廂頂頭的那排座位上,端坐的是一位看上去有些單薄、纖弱的女人,額頭上還浸出細密的汗粒,白皙的臉上染著紅暈好似晚霞般的美麗。她懷裡抱著的小男孩睡著了,很安靜。與她並排坐著的是一位留著寸發腰桿挺直的中年男人,胸口處還彆著一枚毛主席像章,濃眉大眼的臉上寫滿了喜溢言表的喜悅。一個約七、歲的小女孩偎依在他懷裡,長而卷的濃密睫毛,黑黑的眼珠像兩顆滾動的黑寶石,忽閃忽閃地瞅著周圍。一看就像是一家四口人。

和女人鄰著過道坐的是一個約二十六、七歲的女孩兒。長相倒是嬌小玲瓏,就是臉上的雀斑很特別,不是不規則地分佈在鼻粱兩側,而是均勻地分佈在整個臉蛋上,顏色和大小相差無幾,看上去有點像一幅畫。她愁眉不展,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

對面的座位上是一對年輕男女,像是一對戀人。

男的約摸二十出頭,身材不算高,應該有一米七左右。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這對很沉穩的青年人,看起來感覺是很精神,白襯衫藍軍褲,上衣下襬還紮在褲腰裡,幹練利索。女的是個漂亮女孩兒,高挑的個兒,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上身穿的是當時很流行的印有花格子“的確良”襯衫,在天藍色裙子的搭配下,姿態柔美,風儀玉立。她臉上一直保持著喜悅的微笑,雙眸中有一抹淡淡的優越感。

這對年輕人如此嫋嫋婷婷,從上車自然就在車廂裡是引發了極高的回頭率。要知道,在當時中國衣服款式上,基本是男女一個樣,顏色只有灰、藍、黑的老粗布,被外國人稱為“灰螞蟻”。女孩穿的這種不會打皺“的確良”,在市面上是很少見到的。人們要想置辦來一件,那得省吃儉用許久。

……

“真帥氣!”依偎在父親肩頭的小女孩,一直用羨慕的眼神偷瞄著他們,幾乎沒有離開片刻。

列車啟動不久,男孩就起身從那個黃色挎包裡取出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遞給了身旁的女孩子,“餓了吧,給,吃個蘋果。”女孩接了過來,臉上泛起朵朵紅暈。

這時,她看到對面小女孩正噙著手指頭瞪著一雙大眼望著她,很自然地將手裡的蘋果遞了過去:“小妹妹,幾歲啦?吃個蘋果。”

“謝謝姐姐!我不吃。”

“吃吧,可甜了。”大男孩見狀也隨聲附合。小女孩有些害羞,她用眼晴瞅了瞅母親,接著把紅樸樸的臉蛋緊貼在母親背後,靦腆地露出了半個腦袋來。

“沒關係的。吃吧。”女孩子說著直接把蘋果塞到小女孩的手裡。

見女兒不停地用眼角瞅著自己,想接又不敢接,女孩的母親就開口說:“姐姐給你的,那就快接著吧。”見母親說話了,小女孩忽閃著大眼晴開心地說:“謝謝姐姐!”

這就像外交般,一個蘋果讓大家之間的陌生感瞬間消融了,話兒也多了起來。男人抬頭看著女兒香甜地啃著蘋果,心裡很是感激。要知道,在那買一個饅頭都得憑票供應的年代,蘋果可算是稀罕人的果實,市面上幾乎是看不到的。“謝謝了,你們去哪……”他投挑報李問道。

“噢,我叫劉建國,劉備的劉,建設國家的建國。河南人。她是我同學,上海人。”男孩子溫文爾雅,臉上一直保持著甜蜜的微笑。

“大學生?”男人插話。

“是,上海二工大的。”女孩子也甜甜說到。

或許是自己沒啥文化,一聽是大學生,況且又是名牌大學的,男人嘴裡是“嘖嘖”讚歎,由衷地朝他們翹起了大姆指。對於大夥兒的聊天,那個“雀斑”似聽非聽,一直是一臉茫然地瞅著窗外,她或許是在想心思沒有聽到,或是不願答理,幾乎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一臉冷冷的。抱孩子的女人說,她們是安徽蕭縣人,是去河南支援國家三線建設的……

車廂裡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隨著車輪的搖擺晃動,或是累了困了,很多旅客如同置身在哼著催眠曲的搖籃裡,或趴或靠,或睡或眯著眼兒想心思。“雀斑”仍是瞪著眼瞅著窗外,坐在她身後的旅客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她嘴裡在嘟囔著數著:“一、二、三……”火車有節奏的撞擊路軌的聲音,彷彿是給她打著節拍。

過道上一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小姑娘,看到這種奇特的舉動,指手畫腳地嗤笑起來,一位老人掃了她一眼,小姑娘扮了個鬼臉,調皮地伸了下舌頭,隨即也安靜了下來。

那個大學生女孩把頭倚在車窗睡著了,一綹頭髮被鑽過車窗的風吹的飄起來。男孩輕輕地把胳膊從她頸下繞過去,把她的頭抬起,慢慢的移過來靠在自己的肩上。柔柔的絲髮滑過他的臉頰,淡淡的清新的香味讓他如夢如醉。看著她那精緻潔淨的臉龐近在眼前,如同巧奪天工精雕細琢的美玉那麼光潔無瑕,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額頭,一種從未有過的愛憐和柔情緊緊地包裹了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就在人們昏昏欲睡時,突然從車廂底部傳來了車輪與鐵軌急速摩擦發出的刺耳撕裂聲。

旋即,毫無知覺的旅客一個個東倒西歪,亂哄哄的似同馬蜂窩從樹上掉到地下。那個正襟危坐的“雀斑”,則乾脆直接摔倒在過道上。

“咋了……”

“發生啥事兒,不會是火車撞住人了吧?”

車廂裡如同炸開了鍋似的,小男孩也在驚嚇中醒了。他睜開眼驚恐地看著周圍,車窗外的群山密林溝壑,在黑黢黢的夜裡露出猙獰可怕的一面。第一次看到這些,小男孩嚇得直往媽媽懷裡縮……就在大家相互猜測時,車廂傳來了列車播音員甜潤的嗓音:“旅客同志們,現在是臨時停車”。

火車靜靜地俯臥在山谷中。過道上一位看上去像是公家人的胖男子,更是一會一看手腕上的那塊滴滴噠噠走著的機械錶,站起來坐下,坐下站起來,情緒似乎有些急燥和憤怒。要知道黑夜裡的等待可是一件很讓人焦心的事。在足足有一個多小時間後,直到迎面呼嘯駛來一列“悶罐”後,列車這才重新鳴笛前行。原來列車是臨時停車避讓車輛。

過了一個山洞又過一個,忽明忽暗的車廂裡,被抱在懷裡的小男孩是醒後又睡著,睡著了又醒了……也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影影綽綽中聽到父母在低聲說話,他用耳朵撿來了兩個詞,一個是“三線”,一個是“洛陽”,睏倦了的父親歪斜著似睡非睡。

“孩他爹,還得有多久才能到呀?”或是抱孩子時間久了胳膊困酸,也或是車廂裡渾濁的空氣讓人感到壓抑和沉悶,女人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男人輕聲地問。

天亮後就該到了。男人伸了個懶腰,從愛人懷裡接過孩子,緊緊地摟抱在懷裡,溫情脈脈又不無慚愧地說:“這幾年讓你們在家受苦了……”話語中,男人臉上寫滿了愧疚。

……

“爸爸,啥是三線軍工廠呀?”小男孩醒來了,他乜斜著眼疑惑地問。孩子冷不丁的問話,把男人嚇了一跳。這個中年男人是國防軍事工業——河南省前進化工廠的車間主任,他所在廠子則是被冠以“國字號”秘密的“三線”軍工企業。

在當時歷史背景下,“三線”是絕對不能說出去的,甚至是連父母妻兒都不能說,要是說漏了嘴,是要處分人的。雖說童言無忌,但父親還是捂住孩子的嘴:“小孩子家別瞎問了,睡吧!”說著還往四周瞅了瞅,見大夥還在睡著,沒有人理會,這才把心放回肚裡。大概困極了吧,女人和孩子很快發出了均勻的鼾聲。

看著熟睡的娘仨,男人終於露出淺淺的笑意。他脫下穿在身上的褂子蓋在孩子身上,用胳膊攬著熟睡的女兒,兩眼望著黑咕隆咚的窗外,在“咯嚓咯嚓”的車輪聲中,思緒又飛回三年前那個夏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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