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80後麻風病人:與家人斷去聯繫4年,望做回正常人

張陽刷了很久的購物APP。

他不是“剁手黨”,一般只看不買,這是他打發時間的兩個主要方式之一,另一個是看軍事資訊。

嫌義工送的舊衣領子高了,穿著難受,張陽買了兩件灰色秋衣,買一送一,共23.5元。錢是義工給的,他說花著有點不好意思。

10月中旬的山東棗莊,氣溫十餘度,天掛著微弱陽光,無冷風吹襲。儘管去年已在山東過了冬,長期在南方生活的張陽仍擔心:能不能適應?

低落的思緒很快被“去武漢做手術”的好消息沖掉,他期待著,期待著第一次坐高鐵,他只坐過普速火車,他迫切地想知道高鐵和普速火車的區別;他期待著手術,那是“多兩條眉毛”的樣子,也意味著他離正常人又近了一步。

流浪的80后麻风病人:与家人断去联系4年,望做回正常人

幾位麻風病康復者和義工在吃午飯。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患麻風病

人生的前27年,張陽和普通的南漂打工族無異。15歲那年,中學畢業的他離開四川南充老家,前往千里之外的廣東汕頭打工。之後,他去了廣東東莞,換過幾家廠。

當上了組長,月薪4000元包吃包住,廠長鼓勵他說“好好幹,會升職,做副主管”,張陽曾對未來充滿信心。

事後回想,張陽說,早在十年前,他身體就出過問題。

那是2008年,張陽還在汕頭打工,他左手肘部約1釐米面積沒有痛感,醫生說是麻風病。張陽的一位叔叔不信,反駁說家族中沒人有麻風病。換家醫院檢查,醫生說沒事,可能是貧血引起,張陽便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2015年年初,事情開始糟糕起來。掉眉毛、臉起紅痘、皮膚潰爛……上網瀏覽比對了相關信息後,張陽知道自己得麻風病了。

文化程度不高,張陽對麻風病知之甚少,但也知道“談麻色變”,他陷入了一種事後難以理解的絕望,辭工,把自己關在狹小的出租屋裡。

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主要侵犯皮膚、周圍神經、上呼吸道黏膜和眼睛等組織,通過皮膚密切接觸或呼吸道飛沫傳播。90%以上的人對麻風桿菌有正常抵抗力,即使感染了麻風桿菌,發病的比例也很低。

在過去很長的時間內,麻風病讓人極度恐懼。現有研究文獻顯示,有關麻風病的記載可追溯數千年前,各大洲的多數國家均有過該病的病例報告。按照1953年馬德里國際麻風會議所確定的分類法,麻風病可以分為“瘤型”(或稱“多菌型”)、“結核型”(或稱“少菌型”)兩型和“未定類”、“界線類”兩類,具有傳染性的主要是瘤型麻風。

中國有2000多年的麻風流行史,歷史上存在過一些官辦機構,如 “癘人坊”、“悲田院”、“養病坊” 、“養濟院”、“留養局”、“棲留所”。近代,一些外國教會機構與各地民間慈善組織和地方政府合作,在麻風病防治方面做了一些實事,歷史資料顯示,1948年中國有麻風病防治機構40個,附設病床2300多張。

1949年以後,中國廣泛開展的麻防運動,成效顯著。據2011年衛生部等11部門發佈的《全國消除麻風病危害規劃(2011-2020年)》,60多年來,全國共免費查治麻風病患者約50萬例,麻風病年發現率從1958年的5.56/10萬下降至2010年的0.10/10萬。全國現有278個縣(市)患病率大於1/10萬,其中46個縣(市)患病率大於1/萬,主要分佈在四川、雲南、貴州、西藏和湖南5省(區)。

患病率低於1/萬是基本消滅麻風病的國際標準,中國絕多數縣(市)已實現這一目標,這也得益於醫學的進步。

在現代醫學技術條件下,麻風病可以治癒。自上世紀 40年代末開始,世界各國紛紛採用氨苯碸等藥物對病人進行化療( 又稱 DDS 單療技術) ,進入80年代以後,世界衛生組織推薦採用更先進的聯合化療( MDT) 方案。

數據顯示,2011年-2017年,中國麻風病發病數均在500人以內,最少的是2016年的284人,最多的是2012年的430人;死亡人數方面,7年裡只有3年有人死亡,其中2012年3人,2013年2人,2015年1人,其餘4年均為0。

當時的張陽不清楚這些,他對麻風病的認知還停留在“舊式的恐懼”裡:手腳潰爛而殘疾,面部潰爛併發黑;因是傳染病,遭人歧視,擔心一輩子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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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陽在整理房間,他的個人物品很少。

自暴自棄

辭工後, 張陽手頭有2萬元,他不找工作,每天窩在東莞長安鎮的出租房裡,有時找朋友喝酒打牌。心情鬱悶,他摔東西發洩,手機就摔爛好幾個。他沒人傾訴,也不敢告訴家裡人,甚至和家裡人斷了聯繫。

懷疑自己得了麻風病,但害怕答案,沒有勇氣去醫院檢查,張陽想著:把錢花光了,病情惡化了,就自殺。很快,他又意識到自殺也需要勇氣,便想實在熬不下去了,再去醫院。

半年後,麻風病症狀更加明顯了,眉毛掉光,手指潰爛,一起打牌喝酒的朋友問怎麼回事,他不敢說。他乾脆和朋友斷了聯繫,有人打電話來,他也不接。

外形上的變化,讓張陽敏感起來,害怕被歧視和排斥。去樓下小超市買吃的,過去熟絡的老闆變了態度,讓他少去、快走;想坐公交車,司機不敢讓他上車;有一次帶墨鏡、口罩,想在麻辣燙攤買一份面,他不敢開口,來回挪步,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才買了下來。

“寧願少手少腳,也不願得這病。”張陽發現“自己都怕自己”,他把自己悶在出租房裡,吃泡麵,喝酒,摔東西。他的左眼開始模糊,耳垂也腫大,手腳、面部進一步潰爛,但始終沒勇氣去醫院。

自暴自棄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到2016年3月,張陽的身上只有幾十元錢了,他想到“有困難找政府”。僅穿了一身衣服,什麼都沒拿,張陽去找東莞虎門鎮政府。之所以去這,是因為這裡他以前去過,熟悉些。攔不到公交車,他只能步行;晚上想買餐食,被老闆趕出來,只能凌晨時分買份早點,或摘點裝飾用的金桔墊肚;一次下了2-3天的雨,他去公園躲雨,被保安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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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政府救治前,張陽的病情已經惡化,臉部、手腳明顯潰爛,且無法正常行走。

相關照片顯示,那時的張陽留著油性長髮,和流浪漢無異,他的面部、手部等幾乎全部潰爛,看上去像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最後,當地救助站把張陽送到醫院檢查,確診他是麻風病患者。自此,張陽結束了半個月的流浪生活,這也是他的自救方式。

2016年3月15日晚6時許,張陽被送入東莞泗安。

泗安是一座島,是東莞昔日的“麻風村”。廣東省泗安醫院自1958年開始接受麻風病人及麻風康復者,如今仍住著幾十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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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州麻風村於2014年遷入棗莊市山亭區西集鎮常山村,這裡生活著幾十位麻風病康復者。

由於缺乏對麻風病的有效防治,隔離曾是與麻風病作鬥爭的主要手段,上世紀50年代,氨苯礬問世,人類有了治療麻風病的辦法,麻風村也轉為治療和隔離並重。1957年第一次全國麻風防治工作會議發佈《全國麻風防治規劃》,提出“邊調查、 邊隔離、 邊治療”,認為麻風村是防治麻風病的良好形式。

為防治麻風病,各地政府在海島、偏遠山區等建立了一批麻風病隔離區,俗稱“麻風村”。直到1981年,第二次全國麻風防治工作會議決定,放棄新建麻風院、村收容隔離麻風病人的辦法,強調“聯合化療”可在家進行。此外,一批患者陸續治癒出院,各地也合併、撤銷了一部分麻風村。

據2011年發佈的《全國消除麻風病危害規劃(2011-2020年)》,當時的中國有22萬麻風病治癒存活者,其中超過10萬人存在不同類型的可見畸殘;約2萬治癒殘老者滯留在麻風病院(村)內。公開報道顯示,截至去年,中國仍有600多個麻風村,廣東登記的麻風病例全國第一,總數佔全國近1/5,現有麻風村67個,收留康復者1800餘人。

在東莞泗安,張陽度過了一段安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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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接受聯合化療法,在藥物的作用下,張陽的臉部發黑,俗稱“獅面”,目前仍未完全褪去。今年7月,出現痛感,張陽得每天吃兩次藥,一天沒什麼精神,嗜睡,體重也長了20多斤。

接受護理治療,他的腿逐步好轉,當年10月基本恢復正常,可下地行走;按聯合化療法吃藥,他的病情也得到控制。在藥物作用下,他的臉部發黑了,這是麻風病人常見的面部特徵,也稱“獅面”。

除了有吃有住,還能和老人們、義工們聊天,張陽愛上了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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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工們在棗莊常山村租下了民房,目前接收了7位“院外”的麻風病康復者,其中5人年過七旬,2人是80後。

“院外”患者

麻風村收治病人,一般按照戶籍劃片收治,張陽能進入泗安,屬特殊照顧。2017年10月,廣東省泗安醫院換了新院長,新院長要求張陽離開,理由是張陽是四川籍,不符合收治要求,且張陽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以離開了。

沒有去處,張陽在街上睡了一晚,他以為又要開始流浪了。第二天,在泗安服務的義工跟他說,他可以去山東。

張陽很敬佩義工,他清楚記得,進入泗安的當晚,他正準備睡覺,義工來看他,別人都怕他遠離他,但義工沒有,反而幫他穿衣服,抱他坐輪椅。

為麻風病人服務的義工,也有自己的組織,他們自稱“助手”。“助手”的一名管理人員張吉祥說,該組織自2006年成立,一些愛心人士見麻風病人可憐,自願加入;目前該組織共有50多人,在全國40多個麻風村服務過。

據張吉祥介紹,外界對麻風病仍然恐懼,麻風村缺乏護工,就算有錢也難請到人,留守的麻風病老人多靠相互協助;義工進入麻風村服務,政府提供水電、住宿,義工自行解決吃飯問題。

2010年,“助手”成立“迷羊之家”,在山東棗莊市滕州市麻風村附近租房,收留照料特困人員。目前,這裡有四名義工,照料8名特困人員,其中3名盲人、1名老人和一家4口。

隨著城市發展,滕州的麻風村逐步被樓房包圍,後被要求搬遷,其後於2014年遷入棗莊市山亭區西集鎮常山村。那裡沒有掛牌,正式名稱為“棗莊市康復療養院”,俗稱“棗莊麻風村”。

義工們瞭解情況後,讓張陽來棗莊。最初,張陽以義工的名義,在棗莊麻風村居住,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義工們遂決定在常山村單獨成立一個點,專門來收留照料像張陽這樣的麻風病人。

張吉祥介紹說,在他們看來,麻風病人可分為兩類,一是“院內的”,即是居住在麻風村內的,由政府出資照料;二是“院外的”,上世紀70、80年代,一批麻風病人治癒後出院,他們多數未婚、無子女,身體殘疾,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生存狀況堪憂,還有就是張陽這樣的患者。

張吉祥認為,當前,更值得關注的是“院外的”特困麻風病人,他們長時間被忽略,生活在村莊的某個角落,一般有低保或五保,但無法進入當地敬老院,外人也不敢與之接觸,晚年生活沒有保障。

黃炎紅原是一名記者,2010年開始關注麻風病人。退休後,他走訪全國88個麻風村,蒐集近2000件與麻風病人相關的物件,於2014年9月在東莞泗安成立了麻風病博物館。目前,黃焱紅正在進行“千人紀念牆”計劃,尋訪各地麻風病人,為他們每個人拍下照片、影像,並整理出200字左右的介紹性文字。

黃焱紅也認為,目前,生活在麻風村的老人,由政府兜底,基本生活有保障,但早年治癒出院的麻風病老人,有可能殘疾了,生活困難,甚至無法生存。

“棗莊麻風村”是棗莊市皮膚病性病防治院的一個病區,歸該院管理。該院副院長殷剛說,他們也清楚一部分“院外”的麻風病人生活困難,如棗莊有500多名麻風病存活人員,其中10%屬於特困人員;自2012年開始,他們開始收治棗莊戶籍的“院外”麻風病特困人員,一般一年收幾個,至今共收回20多名,均安排重新住進麻風村。

六位病友

義工在棗莊常山村租下了民房,張陽和6位“病友”生活這裡。

在義工看來,他們是“家庭模式”,同吃同吃,按需分配。張吉祥表示,經費主要靠義工籌集及一些愛心捐款,他們沒刻意去做,也無長遠規劃,看到無法生存的麻風病患者,只要對方願意,就會收過來。

75歲王貴是山東臨沂市蒙陰縣人,18歲患麻風病,曾在一間小房生活半年,不能外出,由家人送飯,後被迫離家,獨自在離村一里外的山上住了10年。後面,王貴的弟弟也得了麻風病,當地成立麻風村後,他和弟弟一起去麻風村。三年後,王貴治癒出院,回到原來的山上居住,其弟弟的病情嚴重些,留在了麻風村,還和另一位麻風病女患者結了婚。

在山上生活的40多年裡,由於家人、村民害怕,王貴和外人幾乎沒有往來,種地、做飯都靠他一人。2017年12月,聽別人介紹,棗莊這邊有義工成立的點,可免費照料麻風病人,王貴還不相信,他決定來看看,一來就不願意走了。

頭髮全白的顏田今年73歲,他六七歲時就得病了,但當時不知道啥病,直到15歲臉部變形,大家說是麻風病,去醫院檢查才確診。26歲那年,在麻風村住了11年的顏田出院,回家生活。一位鄰居得了麻風病,大家都說是顏田傳染的,顏田被迫離家,他想回麻風村,但對方拒收,只得到山上居住。

顏田是二級殘疾,手指因潰爛多次截肢,十個手指只有左手兩個手指完好;他的雙腳也在潰爛,走路走不穩;因麻風病,他一隻眼失明瞭,兩耳也聾了。今年7月,早已沒了生活能力的顏田決定來棗莊。

楊樹、李育兩位老人都年過七旬,來棗莊之前,他們在微山湖的麻風村生活。據楊樹介紹,2002年,50多歲的他患了麻風病,一月後進入麻風村,當時麻風村共有6人,其中之一便是李育,後者已在麻風村生活了30多年。

楊樹說,麻風村的老人從過去的6人減至2人,微山湖的麻風村很偏僻,房屋破舊,缺水缺電,他和李育還要做飯幹活,生活很困難,於是來了棗莊。

因活不下去了,73歲的陳亮才選擇離家。

兄弟四人,除了大哥,陳亮和二哥、三哥都患了麻風病。陳亮和二哥先患病,在麻風村住了4年,後均治癒出院,兄弟倆和母親一起搬至山上居住。陳亮的三哥30多歲才得病,那時他已結婚生子,治療條件也好了很多。

2008年,陳亮的二哥去世。之後,陳亮獨自一人在山上生活了10年。

陳亮靠柴火做飯,他的手指無法伸直,點不了火,因此他不能讓火熄滅。去年農曆6月,陳亮病了,做不了飯,他只能喝點米粥,一天吃一頓。陳亮想到,再這樣下去,他會活活餓死,於是打算去費縣麻風村,假如對方不收,他就去看下大海,這輩子就值了。

陳亮說,他沒見過大海,也沒在電視上看過,只聽說過。

用自行車馱著行李,陳亮推著自行車走了11天,終於到了費縣麻風村,對方說陳亮不符合收治的條件。在費縣麻風村服務的義工跟陳亮說,可以去棗莊,陳亮便被接來了。

照顧7位麻風病人的義工陳山玲說,陳亮剛來時,腳已經嚴重潰爛,有一個洞,可看到骨頭。在棗莊住了2個月後,陳亮有些想家,便回去了,然而回家待了一個月後,發現確實沒法生存,又來了棗莊。

今年10月3日,為了滿足陳亮的心願,義工特意帶陳亮去青島看了一次海。他們沒作過多停留,當天就回了。

和張陽一樣,黃楠也是一名80後。黃楠出生湖南農村家庭,初二輟學後到東莞打工,23歲時發現手疼,治療無效。回家後,黃楠的病仍未治好,反而一步步惡化,持續地發高燒。

“手部血管鼓了起來,皮膚變黑,像中毒一樣,手很冷,拿不起筷子。”陳亮靠母親餵飯,醫生診斷為“血管炎”,說要吃一輩子藥。陳亮看完2008年北京奧運後,病情有一點好轉,又萌發了求生的信念。

陳亮說,直到2011年年底,誤診6年後,他才被確診為患麻風病,後被送入當地的麻風村。

在麻風村,陳亮接觸到義工,看到義工們並不害怕和麻風病人接觸,為麻風病人洗澡,他被觸動了,也想成為一名義工。今年8月,陳亮來到棗莊,想像義工一樣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但他的身體並不好,腳部仍在潰爛,義工們讓他儘量休息,這讓他有些自責。

對於張陽、陳亮的情況,殷剛表示,現在醫療條件較好,麻風病患者可得到有效救治,一般不會殘疾,也不用送到麻風村;按聯合化療法,經過一年半至兩年的治療,多數患者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如果沒及時發現,沒及時治療,還是可能導致殘疾。

殷剛說,麻風病隱匿性好,現在的病例少,一般皮膚病醫生缺乏經驗,可能診斷不出來,個別患者做病理都查不出來,需要做基因檢測,如山東省,地方醫院發現了疑似病歷後,需送至省皮膚病醫院做確診。

迴歸正常

來到棗莊後,和義工們朝夕相處,張陽開朗了很多,也稍稍自信了些,說話時會帶著笑容。

最開始,義工帶張陽去飯店吃飯,張陽不敢進,給自己打了好一會氣,才鼓起勇氣進去。吃飯時,張陽很少動筷,他不敢吃,怕被飯店老闆、其他食客發現。

張陽很敏感,一緊張額頭就會冒汗。他跟義工去藥店買藥,不敢開口,滿臉通紅,還冒虛汗。他怕一說藥的名稱,人家就知道他是麻風病人,歧視他,甚至不賣他藥。

張陽說,現在的他和之前的他,反差很大。患病後,他形容自己和正常人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來棗莊和義工同吃同住後,他放下了戒備,整個人輕鬆了起來。

一位韓國義工離開時,送了他一張1000元的韓幣,張陽把它整齊地內貼在手機套上,留作紀念。

在這個大“家庭”中,張陽是最年輕的麻風病患者,他負責每天洗碗。閒暇時光,他喜歡外出散步,看軍事資訊,或者單純刷刷購物APP。

因患病,張陽沒了眉毛,臉部發黑,手腳、面部仍有些潰爛,左手的小拇指已無法伸直,疑似殘疾,左眼的視力也受到了影響,看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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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陽的病情已得到控制,但手部仍有潰爛,左手小拇指已無法伸直。

義工告訴他,可以免費去武漢做矯正手術,用頭髮補上兩條眉毛。考慮幾天後,張陽答應去做,他之所以猶豫,是怕給義工添很多麻煩,而最終決定去,是因為這樣他離正常人又近了一步。

為張陽做眉毛手術的,是中國麻風防治協會前會長張國成。

張國成曾踏訪了全國500多所麻風村,為麻風病患者進行康復手術數萬例,榮獲世界麻風病防治最高獎“國際甘地獎”。張國成說,麻風病侵害人體神經,容易導致潰爛殘疾,也容易導致面部變形,部分麻風病人需要做康復手術,可以遏制病情惡化,而張陽的手術並不複雜,屬於外觀美容。

據《全國消除麻風病危害規劃(2011-2020年)》提出的目標,到2020年,全國麻風病患者數量較2010年減少50%;98%以上的縣(市)麻風病患病率控制在1/10萬以下,新發現麻風病患者中2級畸殘者控制在20%以內。

在張國成看來,現在已經進入“後麻風時代”,麻風病患者越來越少,需要做康復手術的患者也越來越少,不再需要像早年一樣去各地為麻風病患者做康復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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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陽一月吃藥需170-180元,他沒有積蓄,需要義工給他錢。

在東莞泗安,張陽曾吃藥,接受了聯合化療,因藥物作用,他臉部發黑,至今仍有明顯的黑紋。今年7月,他出現痛感,只得吃藥控制,藥物有明顯副作用,讓人嗜睡,一天都沒什麼精神。一天吃兩次藥,早上八點和晚上八點,吃完藥他會躺床睡覺,兩個多月的時間,體重長了20多斤。

隨著對麻風病的認識深入,張陽也會陷入懊惱和自責,理解不了當初窩在出租屋一年多的自己。他說,可能是以前還不成熟,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只會逃避。他很清楚,當初的逃避,讓他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併為此付出了代價。

未患病時,張陽處過三個女友,都是湖南人。他說,當時的他沒有結婚慾望,想事業更進一步。其中一位女友指責過他,“沒有上進心,不算是一個男人”。如今,他寬慰自己的方式是,幸虧當初沒結婚生子,不然患病了怎麼辦。

在四川老家,張陽的父母都50多歲了,以幫人砍樹為生,他還有年過七旬的爺爺奶奶。張陽說,他是獨子,過去兩三年回家一次,每隔幾個月寄一次錢,一年寄1-2萬元回家;得麻風病後,張陽斷了和家人的一切聯繫,也不和老家的人接觸。至今,他已經4年未和家人聯繫。

張陽喜歡看新聞,看過其他父母各地瘋狂尋找失聯子女的新聞,也看過失聯幾十年後子女和父母重逢的新聞,他設想過這樣的情景:父母一直在拼命找他。

“這很困擾我”,“我是不孝子”,想到家裡人時,張陽難以入睡,他記得父母在鎮上買了一塊地皮,不知道新房有沒有建。

在張陽看來,生病不只是身體上,還有心靈上的。他暫時未考慮聯繫父母,也未想過回老家,或回到老家的麻風村。在他的計劃中,等病情好轉了,看上去像正常人了,他再回家。他內心的想法是,“一生不想讓父母知道我是麻風病人。”

麻風病人和義工們理解張陽的這種懼怕。

黃楠透露說,有一次,他去打針,醫生看著他潰爛的手詢問情況,他的母親很怕,不讓他說是麻風病,怕別人孤立他們,最後醫生拒絕打針;因患麻風病,想去治療其他病時,會被醫院拒收。張吉祥說,麻風病人不僅遭外人歧視,還有些被親人所拋棄,部分麻風病人絕望之下會自殺;2015年,他在武漢的麻風村遇到過一名老人,老人給子女打了100多個電話,沒有打通,上吊自殺。

陳山珍去過廣西、江蘇、廣東、江西等地的麻風村做過義工,在她看來,麻風病人身體上的痛苦遠遠不及心理上的痛苦,“最畏懼別人瞧不起,沒有生活能力,沒有尊嚴,活著很痛苦”。她遇過到一位患者,雙眼失明,無手無腳,全身潰爛,只能趴著睡覺,且患有精神病,脾氣躁,喜歡打人,需要義工陪著睡覺。

另一名義工田楨說,相比過去,留守麻風村內的麻風病人生活條件好了些,他們現在最大的痛苦是孤獨,最怕過年過節,一到春節,都不敢回屋。

為了消除歧視,義工們更喜歡稱麻風病人為麻風病康復者,稱麻風村為麻風康復村。

“誰會不想父母?”張陽自我剖析,有一些想法是自私的,但談不上壞。對於未來,他說,假如恢復得好,還是想回歸社會。

(文中麻風病康復者均為化名。參考文獻、資料:中國麻風防治協會官網;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官網;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官網;《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11期《1950至1980年中國的麻風病防治運動》;《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9期《新中國成立以來麻風病防控與救治工作的歷史回顧》;《中國衛生事業管理》1997年第10期《山東省麻風村的歷史及沿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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