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菊早就听说了婆婆大香的传奇，秀菊打心眼里敬佩。
大香是个苦命人。
30岁时丈夫出了车祸死了，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大姑娘十岁，小儿子刚满周岁还不会走路。
丈夫走了没出三个月，婆婆又喝农药自尽，大香在婆婆和丈夫坟前哭啊，哭得坟头的土都跟着往下滑，哭得人们的心跟着那土一块哆嗦。
孤儿寡母的，日子要多凄惶有多凄惶。
十岁的女儿小慧早早辍了学在家带孩子，儿子小聪天天跟着姐姐，从步履蹒跚到满地乱跑，从咿呀学语到高声喊叫，小慧就像个妈妈一样照顾着小聪。
大香有了小慧这个帮手，才得以把庄稼侍弄的年年丰收。
慢慢有些人上门来提亲，寡妇再嫁，再合理不过。
可是大香不同意，说什么也不离开这个家。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丈夫离丈夫走得时间太短，大香心里还放不下，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任谁来提亲，任对方的条件有多好，大香都不同意，就一句话——我要为孩子他爹和他奶奶守住这个家。
就这样，大香带着俩娃，熬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熬过一个个苦乐年华，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过得卑微而挣扎。好在两个孩子都听话，安安分分的，小日子也是充实的。
转眼到了小慧婚嫁的年龄，大香给闺女的陪嫁当时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
别人嫁闺女给做八铺八盖，就是八床褥子，八床被子。大香给小慧做了十铺十盖，每床被子还配上新被罩。
别人都是拿婆家给的彩礼给闺女买辆摩托车，大香不，婆家给的彩礼一分没动，都让小慧自己拿着，然后用自己攒下的钱给小慧买了辆木兰摩托。
当时小慧心疼，跟大香说：“妈，摩托车我不要，留着钱以后给小聪娶媳妇。”
大香大手一挥：“妈给的你就安心接着，小聪娶媳妇还得十年，妈再攒。”
人人都说大香大气，强韧。
大香不卑不亢地扛着一个家，像自己和自己赌气一样，用力地活着。
到小聪要成家时，大香给小聪盖了一个小院，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非常气派。
小聪娶秀菊过门时，秀菊就想，以后一心一意地和小聪过日子，婆婆一辈子不容易，一定像对自己亲妈那样对待婆婆。
秀菊对大香既亲热又孝顺，大香对秀菊也视如己出，跟待自己闺女一样一样的。
待秀菊十月怀胎为大香生下小孙子毛毛的那一天，大香收拾了香火纸钱，到婆婆和丈夫的坟头上哭了个痛快。
毛毛一天天长大，大香把秀菊和毛毛伺候的那叫个周到，冬天棉的，夏天单的，吃热的，喝暖的。
秀菊打心眼里感激婆婆。
毛毛满周岁的时候该断奶了，秀菊还想到村外的厂子里去打工，就和大香商量，能不能由奶奶带孩子。
大香却一口回绝：“不行，你的孩子你自己带，我给你们烧火做饭行，替你去做工也行，就是不能给你带孩子。”
秀菊让婆婆的话堵的直发愣：“妈，厂子里只要年轻人，您去人家也不收啊，您给带着毛毛，我出去上班，毛毛看不到我，断奶也好断啊。”
“不行，我不带孩子，为你们做啥都行，就是不带孩子。”
秀菊没辙了。
小聪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天天去干活，这天晚上回来后，看着秀菊脸色不好，一问才清楚，妈不给看孩子。
小聪抱上毛毛去了母亲的房间，提起给孩子断奶的事情：“秀菊天天守着孩子，这奶不好断，到时候孩子难受，大人心里也不好过，妈您给带一段时间嘛。”
大香在小聪怀里接过毛毛，在孩子脸上亲了又亲，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就是不同意：“我不能给你们带孩子，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带孩子。”
“妈，您就光看孩子就行，以后地里的庄稼活我和秀菊抽空就干了，现在都机械化了，也没啥活，别的您都不用管。”
“不行，我说不给看就不给看。”大香怀里抱着毛毛宝贝的不得了。可就是不同意看孩子。
秀菊说不通，小聪也劝不了，娘儿几个的关系就有点紧张了。
虽然大香还是天天做好热汤热饭，给孩子洗洗涮涮，但是，有种不明的情愫让秀菊感觉不自在，有时候就在自己房子里做了饭，不和婆婆一块吃了，这样次数多了，干脆，大香也不给他们做饭了，自己做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分开过了。
秀菊想去娘家，让姥姥看几天孩子，可是没待两天就感觉娘家嫂子的脸拉的比驴脸还长。
嫂子的孩子三岁了，娘家妈正帮忙看着，秀菊抱着个孩子再去添乱，也不是个事。
就这样，秀菊还是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断奶的时候很难受，孩子抱着她哭，抓着她的两个乳房不放，秀菊含着眼泪掰开孩子的手，给孩子冲奶粉、喂面糊、嚼馒头。
秀菊用尽所有的力气忍着不让孩子吃奶。
夜里更难熬，奶子涨得生疼，孩子饿得几乎把嗓子哭哑，小聪把毛毛放在自己被窝里，去给孩子冲奶粉。秀菊躲在床的另一侧抹眼泪。
费劲巴拉的，总算给孩子把奶断了。
两口子再去找大香，还是想让妈给带孩子，秀菊想去厂子上班，也为了多挣点钱，以后孩子长大了用钱的地方有的是，就想趁着年轻多挣点。
大香还是抱着毛毛亲，宝贝的不得了的样子，昏花的老眼里闪着泪，可是直接把话说死了：“让我干啥都行，我就是不给你们带孩子。”
秀菊直接把毛毛从大香怀里拽出来，抱走了。
小聪看着母亲固执的样子也不解：“妈，你说你，毛毛现在断奶了，你平时伺候孩子个吃喝就行，我和秀菊又不是不孝顺您，您为啥就不能帮我们？”
大香不吭声，小聪看着母亲油盐不进的样子，也黑着脸走了。
从此以后秀菊就和婆婆疏远了。
虽然疏远了，但也不是不搭理大香，三天两头的也到婆婆这院里来看一眼，看看婆婆有什么需要，但是言语里都透着客气。
秀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拿着大香当亲妈一样待了。
毛毛该上幼儿园了，几次秀菊都想跟婆婆说，让婆婆来接送毛毛，自己出去上班。可是一想到前两次婆婆态度坚决的样子，就又打了退堂鼓。
这天秀菊去幼儿园接孩子，一起随行的是两个大婶，人家是去接孙子的。都问秀菊：“大香咋不给你接送孩子？”
“我妈年纪大了带不动了，再说毛毛太调皮。”秀菊搜索着合适的说辞。
“哟，可拉倒吧，就大香那身板，那体格，那干劲儿，别说带一个孩子，带仨都没问题，再说我家小孙子比你毛毛可调皮多了，我还不是照样带。”
秀菊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搭腔。
另一个大婶说：“是啊，我们当婆婆的别的忙帮不上，也就是帮你们年轻人带带孩子，这样你们也能脱开身，多挣俩钱。”
大老远秀菊就看见婆婆在幼儿园门口，里面的孩子一个个蹦出来，大香正给毛毛递上一个雪糕，孩子高兴就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大香搂着毛毛使劲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秀菊心里郁郁的，有股子气不打一处蹿上来。
秀菊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一巴掌打掉毛毛手里的雪糕：“这两天拉肚子，自己不知道吗？还乱吃东西！”
毛毛哇一声哭了。
大香在一边愣神儿。
周围的人凑过来看热闹。
秀菊一把抱起毛毛，气哼哼地走了。
这天，一辈子没生过病的大香病了，吃不下饭，喝不下水，躺在床上一个人看屋顶。
秀菊抱着孩子回去以后，心里挺后悔。晚上等小聪回来，就打发他到婆婆这边来瞧瞧。
小聪见老妈躺在床上这个样，一下子慌了神，蹲在床边上，直安慰她：“妈，秀菊年轻不懂事，回去以后她就后悔了，这不，我一回来她就打发我过来看您。妈，您消消气，我这就去喊她 ，让她来给您赔不是。”
大香拉住小聪，手抚着小聪小时候额头上留下的疤，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小聪抓住大香满是老茧的手，嘴里喊着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聪到村卫生室喊来了医生，给大香看病，医生给大香量血压、听心跳、测体温，忙活了半天，啥病也没检查出来。
在小聪的坚持下，医生给大香挂了两瓶葡萄糖。
秀菊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小聪回来，心里特别不踏实。
深更半夜的，抱着孩子，摸着黑过来了。看见大香躺在床上输液，心里也感觉疼得慌。
秀菊去厨房下了碗面，卧了两个鸡蛋端到婆婆跟前：“妈妈，孩子放学时我心情不好，事情做过份了，您别怪我。我喂您吃碗面，您消消气。”
大香还是老泪纵横。
毛毛依偎在奶奶身旁，乖乖的。
小聪把碗接过来：“妈，我喂您，您看秀菊做都做了，您吃点。”
大香用一只手把碗接过来，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我吃不下，先放着，我跟你俩说会儿话。”
小聪和秀菊面面相觑地坐下来。
“以前呐，也有个婆婆给自己的媳妇看孩子，婆婆一心一意地疼孙子，可是那个媳妇脾气不好，气性大。
有一天媳妇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孩子正一头磕在门前的石墩上，婆婆急忙去拉孩子，可是孩子还是血流满面，媳妇心里又气又急，感觉婆婆这是干啥啊，连个孩子也看不好。
媳妇一步蹿过去，给了婆婆一巴掌，然后抱起孩子去医院了。
等媳妇再抱着孩子回来，才发现婆婆喝了农药自杀了。”
大香的眼泪哗哗地往下落。
秀菊手忙脚乱地帮婆婆擦着泪。
“那个媳妇就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聪的奶奶啊。”
小聪泣不成声。
大香抓住秀菊的手继续说：“那个时候小聪才一岁，小聪他爹也刚了没多久，里里外外我一个人，我心里怨啊，怨老天爷对我不公，怨老天爷夺走了小聪他爹的命，可我再怨也不该对着小聪奶奶使脾气啊，小聪奶奶那个时候也是刚失去了儿子啊，是我害死了小聪他奶奶啊。”
秀菊拉住大香的手：“妈，您别哭，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
“我不是不愿意带毛毛，毛毛是我孙子，我的亲孙子，我这心里比啥都疼啊，妈是怕啊，妈这心里悔啊……”
小聪和秀菊安慰着大香：“事情都过去了，是奶奶自己想不开，您为了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奶奶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您的，您想开些。”
大香哭着哭着哭累了，靠在被子上慢慢睡着了。
毛毛也躺在旁边依偎着奶奶进入了梦想。
小聪和秀菊在旁边守着，秀菊摸摸小聪额头上的疤说：“咱以后要多陪妈聊聊天，对妈更好些。”
小聪点点头，握紧了媳妇的手。
就像是握紧了以后的日子，握紧了每一份亲情，握紧了灵魂的脆弱，握紧了黑暗背后的坚强。
END
閱讀更多 大酸柚子講人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