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赏读——婆婆


佳作赏读——婆婆

打城里开来的公共汽车,在八公里处的过路小站停住了。稀稀的几个下车人里,有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大娘。穿着蓝斜纹布衫毛蓝裤,脚脖上扎着一双黑带子,干干净净,好清气。挎着一个鼓鼓的帆布提包,走路微微有点弯腰。那爬满皱纹的老脸上,有一种难猜的表情,是愁还是喜?赶起路来怪急哩,是串亲戚的,还是打外回来?不过可以看出她心里很不平静。

离汽车站挺近的这个村,西南角那处院落,正是她要来的地方。这家的院门虚掩着。她很熟地推门进去,可是一下愣住了:吔,这一家真“利亮”。柴草棍棒,乱七八糟地摆满一院子,真像家没有正经领头的。她叹了口气,走去把包放捶布石上。这家堂屋门紧闭,一把大铁锁把守着。厨房的半扇门半开半关,里面“扑扑拉拉”地响着,还夹杂盆碗相碰的叮当声。她走去一看,哎呀,黑鸡白鸡五、六只,锅台上案板上站满了。呀,案板上那堆没下完的面条子,也屙上了鸡屎,地上新打碎的碗有俩仨。她忙赶跑了鸡,动手拾掇了一番。连那主人还没顾刷洗的锅碗,也全整治个一干二净。最后把门关严,用小棍棍别住门拉吊子。这一来,那几只尖嘴的家伙不高兴了。她还不舍得歇歇,把袖口一挽,在院里又忙起来:棍棍棒棒捆成捆儿,靠屋山头放好;碎柴草拢在一起,堆在一个背旮旯里;打扫成堆的垃圾,一粪箕一粪箕倒进粪坑里。这还不算完,又去看那猪圈。咦,别提了!里头的屎和尿稀哩呱唧,连猪的卧处也没有巴掌大的一块干地方。她禁不住自言自语:“这样常不上垫糠,指啥多攒粪?对猪也不好。”眼下,她哪有那个劲去外头拉垫糠?打量下那猪吧,乖乖,怪好的“楞子膘”(很瘦的样子)。细看看,吔,怪不得瘦,原来身上长满了癣。她呆不住了,快去厨房里掂出棉油罐子,又找一把镢头,跳进圈,给猪又刮癣又抹油地忙活起来。

这家的主人着猪草回来了,一进院,傻呼呼地站住了,好像摸错了家,一时浑身倍觉爽快,心里象刮凉风。不过又暗暗发惊:“新鲜,奇怪,今个这院子咋突然变得这么利亮,这么清洁?是哪个大勤快人办的好事?唷,‘上神’看见俺了。”——她叫刘大白,是狗舍家媳妇。长相不错,又挺年轻,就是打扮得不多美气,这并不是说身上穿的布不好,不带花,用句批评她的话说:有些不讲卫生。其实这女子也不是生就爱窝囊,在她当闺女的时候,可讲究衣着的漂亮了。不光这,就说她在找对象上吧,也挺会挑眼了。对了,您猜不着她要求个啥条件……

佳作赏读——婆婆

她要求:不要公,不要婆,俩碗一个勺,进门就当家。就因为这,扯了多少家都没扯成。她倒还像没事人,实际上外面谁不捣她的脊梁骨:“是天仙女咋着,人家也不能为了娶你,先把爹娘窖起来!”慢慢,上门提媒的稀了。可是就有人不怕鱼刺扎住嘴,一心要当她这个媒人。这桩媒说得是——奶名叫狗舍的一个青年伙,家里没爹没娘,眼下是:二亩半地一根豆角——独条一个。这一说好了,还没见面她就几分热乎乎的。对像时,见狗舍长得又不赖,还挺老实,这亲事也就很快定下了。

狗舍的父亲早死了是真的,要说母亲也没了,那才真胡扯哩。提媒的那位说得好:甭管胡扯不胡扯,只要能给孩说上媳妇就中。狗舍的娘想了想,对儿子说:“小,别挠头了,为了给你扯拉上个准儿,我情愿远离开这个家,到你姨家去住着。”看,当娘的多怕儿子打光棍!狗舍娘一生一世就生这么一个儿子,他小时候,病得厉害,差一点没有喂狗,娘说他是狗舍下的孩子,便起名叫狗舍。娘捧着狗舍长大,谁知如今说媳妇犯起愁了。不知为啥,一连说了三家都没成,娘急了,心想:当真能叫俺儿剩下?于是她像迷了似的,逢人就把老一套挂嘴上:“谁能给俺狗舍说个媳妇,我给他摆一条五斤重的大鲤鱼。女家要求啥都行,吃星星咱也摘去……”可是,刘大白要求是父母双无的条件,这……吧,也答应算了。这真是:老人家盼儿媳得了相思病,儿媳妇提起公婆直头疼!……在狗舍与刘大白婚姻定妥的那天,母亲含着泪离家搭上了火车。

刘大白过门后,这个小家庭的日子,尽管过得如此无拘无束的自由,可是毕竟当媳妇比不上当闺女时素静。在领导权上,她还算风格不低,并没有怎么样给丈夫小鞋穿,基本上划为平级。老年人常说,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哩,他们这对新婚夫妻,虽然都是自幼在乡下长大的,可是领家过日子到底还是首次。“没啥,人家咋着咱咋着呗。”于是,他们也是喂猪,喂羊,又养鸡,队里的活不舍得耽误一响,挣工分顶重要嘛,已是农村妇女的刘大白,觉得格外忙,是嘛,因她除了其他活外,还担负着做饭、缝衣的任务哩。慢慢,她那原先白嫩的面孔,变得黑多了,也瘦了。这位一向爱打扮的女子,如今连衣服的整洁也不讲究了。可怜的是,她处处都变得挺窝囊,在村里很快成了典型的“利亮”家了。起先狗舍有所看不惯,可是她也感到没好法使这个杂乱的小家庭变得条条有理,便也只好习惯地过了。刘大白虽然常用“穷干净富邋遢”为自家遮掩,可是也羡慕左邻右舍那种利利索索的家庭。这个家庭如今这样子,大概是:除了夫妻的领导艺术上的缺陷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用刘大白心底一句话说:“还不是怨没有个老家人嘛。能有个婆婆多好,也能给俺做个饭,料理料理家务……”她不愿往下想了,因为这是自己找对象时要求的条件:不要公不要婆嘛!

东院大羔家媳妇产了,作为隔壁邻居的刘大白,也送去了二斤黑糖、一手巾鸡蛋。到人家屋里一去,那种婆母的慈爱狠狠地刺中了她的心。

大羔家媳妇围着被窝儿坐着,婆婆把一只冒着热气的大花碗放在了面前。

“娘,看你,我刚吃罢几个荷包蛋,你咋又让吃?这不一天五、六顿?”儿媳妇感激地看着婆婆。

婆婆把老眼一瞪,说:“坐月子的人肚子空,娃娃又吃着奶,还死板地按那一天三顿饭能中?我这是给你烧的藕虾汤,对下奶最好了。”又笑着看着刘大白,把吃啥对下奶有帮助,吃啥是止奶的,介绍了一遍。还反复说吃东西得注意,不敢乱吃来。接着又转向儿媳妇,“吃完让侄媳妇帮你再盛碗,趁着这个空,我去给娃娃洗洗尿布。”可她走几步又回来了,交代儿媳妇应该怎样搂娃娃。

刘大白从大羔家出来,沉默地回到自己家里,坐下,心里翻来倒去地考虑:“唉,我这也怀孕几个月了,等到坐月子的时候,谁操我的心?那……就把俺娘搬来。不行,听说俺娘家嫂子也赶到那个时候,娘要是不照护儿媳妇来照护闺女,人家不说她偏心眼?看来只有让他(丈夫)照护我了……唉,才不行哩,他除了会打糊涂还是会打糊涂……娘唉,没个婆婆真难!”她觉得:过去自己把老年人看作负担、累赘,那是多么不应该,也不道德。要是人人都不要父母,还成什么社会,那你还生儿育女干啥。今天,她回过味来了:瞻养老一辈的人,是做儿女的义务。……丈夫来到了跟前,她突然问道:“告诉我,咱娘是哪一年去世的,得的啥病,当时为啥不给她下功夫治呢?”老实巴脚的狗舍,该怎么回答呢?只是难过地含着泪,摇了摇头。

刘大白发现捶布石上还放着提包,更怔了:哪来的亲戚?先不管哩,把猪喂上再说。着猪草到圈跟前,天哪,她一下子瞪起了惊喜的眼睛,一时不知说啥好了。已给长癣的白猪抹上了黑棉油的老大娘,这时也发现站在圈外的刘大白,一猜就知道是狗舍的媳妇。于是忙自我介绍说:“我是狗舍的干娘,从洛阳来的。想孩子啦……”

“啊?干娘……!”干娘的勤劳,深深感动着刘大白,“快,快屋里歇歇。”

这位远道而来的干娘,给刘大白的精神上带来了很大的愉快,感觉有了亲人的温暖。她知道干娘一定够累了,多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可是不自觉地又想和干娘拉拉呱。她亲切地望着干娘的脸说:“您老人家甭走了,就常住在俺家吧,我没有婆婆,您权当是我的亲婆婆娘好了。”干娘啥也没说,她的一双眼里,包着晶莹的泪花……看巧,狗舍放工回来了。一进屋门,猛吃惊地喊道:“娘!你……”一串泪珠,也随着落下。

刘大白发愣地看着丈夫:“这,是怎么回事?”

狗舍高兴地告诉爱人:“这是咱娘,真的,是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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