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代中期畫家陳淳(1484-1544)和徐渭(1521-1593),以水墨寫意花鳥畫著稱,陳淳別號白陽山人,徐渭自號青藤道人,二人在畫史上並稱“青藤白陽”,為相當具代表性的個性派畫家。兩人特立的性格,使他們朝向大寫意的繪畫風格走去,融入草書運筆的快速動態,於筆墨中揮灑自我,展現個人內在特質,這正是文人畫的主要精神之一。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瓶蓮圖》,明代,北京故宮藏

陳淳——阮籍流風背師道

陳淳,字道復,後以字行,出生於文藝氣息濃厚的蘇州世家,他的祖父和父親皆與當地的許多著名文士密切交遊,包括重量級的文人書畫家沈周和文徵明,又由於這樣的通家之誼,陳淳自然被安排進入文徵明門下學習,也因此被歸於文派出身的畫家。然而,往後陳淳選擇了沈周寫生自然的繪畫路線,並進一步發展為大寫意的筆法,與文派的雅緻風格漸行漸遠,終而自成一家,後生徐渭亦受其影響。

據研究,陳淳在繪畫風格上的選擇與他的性格有著密切關係,明代書家王寵曾將陳淳比作魏晉文士阮籍,率性自然而不拘禮法,“懷才而放逸”,然而這是王寵對陳淳的理解與包容。陳淳33歲時,父親仙逝,此後他的性情有了改變,開始“意尚玄虛,厭塵俗,不屑親家人事”,對於家中的財務狀況也放任不管,整日“焚香隱几,讀書玩古,高人勝世,遊與筆硯,從容文酒而已”。陳淳對於名利的態度相當淡薄,於40歲左右拒絕了北京的官職薦留,歸鄉隱居於五湖田舍,從此絕意仕進。

然而,對於他縱酒狎妓的放浪作風,文徵明相當不認同,強烈的衝突使陳淳決定自此“絕不作細楷字,亦不作小山水圖”。為順應自己縱逸的性格,陳淳在書畫風格上做出了決斷的選擇,此後“筆下浩然,自詫以為神,旬日後,衡山見之大驚”,可見他在書畫風格上有了重大改變,與文徵明已不同道。

我在丹青之外

陳淳對於石田翁的水墨寫生作品相當企慕,曾臨摹沈周的《觀物之生冊》,也見過沈周的水墨花鳥冊,贊其“似不經意而精妙入神”。他還模仿沈周作《瓶蓮圖》,於畫上草書《臨江仙》一詞,追和沈周於自畫《瓶蓮圖》的題詞,並謙稱自己是“小子效顰”,可說對沈周推崇備至。《瓶蓮圖》為陳淳晚年所作,以淺淡生拙的線條描繪一瓷瓶,瓶中荷葉、荷花各有姿態,大荷葉葉背僅以蟹爪狀的線條率性勾勒葉脈,仿若鏤空,反轉露出的葉面則以墨染成形,幾片小葉則全用墨染,淡墨清勾花瓣,枝梗則極具書法性的線條,全畫墨色清淡卻層次豐富,相當清雅。圖畫上方的題書面積佔了近三分之一畫幅,陳淳的草書追習北宋書家米芾,姿態靈動,此種書畫相映的作法亦是習自沈周。文徵明與沈周都畫過墨荷,然而陳淳的筆調放逸自然,散發自由率性的氣質,正是“草草水墨”使他的荷畫更加生氣充沛。正如文徵明曾贊他所畫花卉“種種皆有生意……意態自足,誠可愛也”,這位門生青出於藍,由此可見。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牡丹花卉圖》,明代,北京故宮藏

薄施脂粉,牡丹不俗

陳淳還有一類淺色淡墨的花卉作品,以極輕淺的設色或水墨表現妍麗花朵,氣質清雅脫俗。北京故宮所藏《牡丹花卉圖》,畫幅下方一株大花折枝牡丹,以清淡如水的墨線圈出層層花瓣,原本富麗的牡丹變得如雲朵般蓬鬆輕盈,清秀素雅,枝葉以沒骨法畫出,墨色較深,展現水墨流動之美,更襯出牡丹花朵的清淡迷人。陳淳自題“春是花時節,紅紫各自賦,勿言薄脂粉,適足表貞素”,將華美的牡丹褪回素顏,表現其貞純樸素的一面,卻更加動人。明末鑑賞家李日華題曰“破一滴墨水,作種種妖妍,改旦暮之觀,備四時之氣”;王世貞則稱他“不好模楷而綽有逸氣,故平生無一俗筆;在二法中俱可稱散僧入聖。”

墨中飛將軍

陳淳善狂草書體,與祝允明、文徵明、王寵被後世封為“吳中四大書家”。他將草書筆法融入繪畫之中,明末錢允治稱他“橫肆縱恣,天真爛然,溢於毫素”,王世貞則將他的繪畫與祝允明的書法並稱,封他為“墨中飛將軍”,具有“狂怪怒張,縱橫變幻”的強烈特質。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寫生卷》之牡丹,明代,臺北故宮藏

臺北故宮所藏陳淳《寫生卷》依序畫有八株水墨折枝花卉,卷首的牡丹全用沒骨法畫成,以墨色的濃淡變化點染出層層花瓣,呈現淺灰至黑色之間豐富的色調層次,單純的水墨若有五彩繽紛的效果,即所謂“墨分五彩”。牡丹葉片則先用水墨染出葉形,再以濃墨隨意勾勒出簡單的葉脈。枝葉部分雖是巨大花朵的陪襯,然而如書寫般一口氣拉出的細長枝梗,墨色淺淡卻優雅吸睛,率性的葉脈線條彷彿隨葉片舞動著,為整株牡丹增添不少生氣。同卷中的荷花與荷葉如受強風吹拂,劇烈向右傾斜,勾勒荷瓣輪廓的淺色墨線粗細變化自然流暢,可見筆尖在提頓之間的運筆功力。淡墨勾勒的留白荷瓣,以及向背由深灰和淺灰墨染組合成的荷葉,如跳動的音符般點出鮮明的墨色層次。伴生的細長蘆草隨風翻飛,畫家以書法線條中鋒和側鋒的變化靈活展現草葉翻飛的姿態,並使用連斷與飛白筆法來表現細長葉片受光與背光面的強烈對比,可說是相當精彩的配角。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寫生卷》之荷,明代,臺北故宮藏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雜花圖卷》之荷,明代,南京博物院藏

螃蟹與石榴

螃蟹和石榴是常見的水墨寫生對象,然而它們其實各自蘊含特殊意義。不若徐渭經常在畫上題書發發牢騷,陳淳並不輕易表露內心世界,我們得仔細從畫中尋找線索。上海博物館所藏的陳淳《花卉冊》中,便包含螃蟹和石榴兩項主題,徐渭則有《黃甲圖》和《榴實圖》兩件代表作。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花卉冊》之螃蟹,明代,上海博物館藏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黃甲圖》,局部,明代,北京故宮藏

螃蟹因有硬甲而有進士甲科的暗喻,代表金榜題名所帶來的富貴榮祿和社會地位。陳淳《花卉冊》中的螃蟹正從水面浮出,甲殼下半部隱於水中,正伸出一螯探向低垂的稻穀,一副隨遇而安、怡然自得的樣子,相當低調。徐渭《黃甲圖》中的螃蟹上方有著巨大的荷葉遮蔽,相對渺小的螃蟹則正往畫幅下方爬行,頗有避世之意。他於畫上自題“兀然有物氣豪粗,莫問年來珠有無,養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嘲諷那些腹中空空、氣質豪粗卻能登甲為官之人。徐渭滿腹才學,卻八次鄉試都未錄取,也難怪要發出不平之鳴,諷諭當時黑暗而腐敗的政治亂象。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榴實圖》,明代,臺北故宮藏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陳淳,《花卉冊》之石榴,明代,上海博物館藏

徐渭於《榴實圖》上自題“山深熟石榴,向日葵開口,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熟成的石榴因在深山而乏人問津,徐渭藉此表達了懷才不遇的困頓心境。畫中長長的枝條上僅有一顆大石榴,已經成熟至果實爆開,在上方裂了一個大口,裡頭珍珠般的結實果肉以大小不一的墨點表現,就快要從裂口滿溢出來。石榴對徐渭來說還有另一層意義,他曾自題《芭蕉石榴圖》,寫道:“蕉葉屠埋短後衣,墨榴鐵鏽虎斑皮。老夫貌此堪誰比,朱亥椎臨袖口時。”並自注“芭蕉比衣袖,石榴比椎”,將芭蕉比作刺殺秦始皇的朱亥,石榴比作攻擊秦始皇的武器鐵錐,藉以表達對當時政治黑暗的憤怒。反觀陳淳《花卉冊》,枝條上有兩顆石榴,一顆稍小,下方微微有一裂隙,另一顆石榴稍大,雖已爆開一個小口,卻僅朝觀者露出小部分果肉,果肉以淡墨圈出,大部分仍包覆在飽滿的果實內而不可見。相較於徐渭強烈的自我抒發,陳淳此幅石榴內斂而平靜,或許暗示了白陽其實頗為享受這樣的狀態,正如他當初雖然可得官職卻毅然歸鄉隱居的選擇。

徐渭——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徐渭字文長,號天池,為浙江紹興才子,他除了精通詩文書畫之外,也是一位戲曲創作家,還精於軍事戰略,可說是博學型的人才。然而他的一生相當坎坷,中年以後精神異常。其水墨寫意畫大膽潑辣,令人驚豔,有書畫界的梵高之稱。徐渭20歲考中秀才,頗有文名,爾後入贅潘家,與越中十子等藝文人士交遊唱和。25歲以後,身為家中支柱的長兄及妻子潘氏陸續過世,家產也因糾紛而殆盡。28歲時離開潘家,設立學館“一枝堂”,以教書為業,過著“天地為林鳥一枝”的清貧生活,同時也結識不少名家文人。37歲後受軍務總督胡宗憲賞識而入幕數年,胡宗憲雖擊退倭寇有功,卻與奸相嚴嵩同黨勾結,兩度入獄,最後死於獄中。徐渭相當憂心會受此事件連累,又逢此前八次應鄉試皆名落孫山,功名無望,受到相當大的打擊而幾近瘋狂。他數度自殘,用斧頭敲擊自己的頭部,並“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都未死。47歲時,他又因故殺了妻子張氏,被捕入獄。經過友人數次營救,徐渭出獄時已53歲。爾後他四處遊歷,進入書畫創作的巔峰。然而他的老年生活貧苦無依,死於7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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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墨葡萄圖》,明代,北京故宮藏

徐渭《墨葡萄圖》正表達了他失意困頓的心境,畫上自題“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結實累累、如珠玉般晶潤的葡萄卻無人賞識,正如他孤獨又懷才不遇的人生際遇。徐渭擅長大筆潑寫,“不求形似求生韻”,其所繪物象的外形幾乎快要消融於恣意揮灑的水墨之中,生氣迸發,震動人心。《墨葡萄圖》為他的代表作之一,以淡墨潑染的葡萄葉一片淋漓,再以較濃的墨色局部點染,自由隨興的快速筆觸,使其寫生更加鮮活。葡萄枝幹橫斷畫幅上方,於左右兩側垂下長長的藤枝,構圖如實時取景般自然,搭配徐渭癲狂的行草字體,可以感受到創作者強烈的情緒流動。也正是如此狂放無畏、幾近脫離造型的大膽筆觸,立下了水墨寫意畫的歷史里程碑。

暗黑界的奇異花朵

徐渭的書法奔放狂肆,尤其擅長狂草書體,自比為唐代草聖張旭。他亦用草書的筆觸來作畫,明末張岱曾評其繪畫與書法有相同的特質,“離奇超脫,蒼勁中姿媚躍出”,是故“青藤之書,詩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徐渭以其心中不平之氣、狂癲的精神狀態,在書畫創作上迸發出燦爛的奇異花朵。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雜花圖卷》之葡萄,明代,南京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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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雜花圖卷》之芭蕉,明代,南京博物院藏

南京博物院的《雜花圖》長卷則是徐渭癲狂筆墨的經典作品之一,畫有牡丹、石榴、荷葉、梧桐、葡萄、芭蕉、豆莢等花草樹木蔬果十餘種。其中,荷葉與葡萄只見水墨狂舞,形影迷離,荷葉如雲,葡萄與葉如雨中殘影,以快速的筆觸一氣呵成,彷彿吐盡胸中塊壘。正如徐渭曾贊早年的畫家友人陳鶴之畫“滃然而云,瑩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陳鶴的潑墨畫風亦對徐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徐渭曾評陳淳“花卉豪一世,草書飛動似之”,徐渭水墨花卉的動態感則更加強烈,如狂草亂舞。然而,徐渭狂亂的筆墨中自有其細緻的佈置,在亂筆寫出的荷葉枝梗基部下方,開出了一朵蓮花,以細筆淡墨草草勾出花瓣輪廓,線條几不相連,甚至使人誤以為是幾枝亂草,荷葉後方亦藏有一株白荷,僅露出兩條淡淡的弧線,欲語還休。葡萄老幹則以幹筆焦墨刷出飛白,葡萄葉全以水墨潑染而成,葉形幾乎難以辨認,幾絲雜亂的葡萄藤蔓隱於葉中,葡萄果實僅以不規則的淺淡墨點表現,徐渭去除了葉與果實在質感與造型上的分別,使其於視覺上融為一體,水與墨在紙上盡情流動,獨立展演。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梅花蕉葉圖》,明代,北京故宮藏

醉芭蕉

徐渭的寫意芭蕉亦是一絕,芭蕉生長於南國,葉形巨大而顏色青翠,為明代文人經常入畫的對象。徐渭特別注意唐代王維所創的《雪中芭蕉》圖,將不可能生存於雪國的芭蕉置於雪景之中,這種違背自然生態的畫法,是畫家的創意想象,象徵一種清雅不俗的形象,也被認為是富於禪理的創造。徐渭也曾經學王維畫雪中芭蕉,北京故宮所藏的《梅花蕉葉圖》上即自題“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將南方與北方生長的代表性植物置於一景,創造一種奇異的衝突感。此圖芭蕉以提頓明顯的淡墨溼筆勾勒大片蕉葉,狹長的畫幅中只於左側佈置了兩三片蕉葉,上方伸出沒骨梅枝,底部勾寫兩塊岩石,全幅背景以淡墨渲染,蕉葉、梅花和岩石留白,一片雪景意象。

徐渭常將不同時節的植物置於一圖,曾於畫中自題“老夫遊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彀差池”,用此類怪異的植物組合以諷喻世事亂象。其中,芭蕉和梅花的搭配還有另一層意涵,他曾於詩中寫道“芭蕉雪中盡,那得配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點出其以芭蕉的青色和梅花的白色喻示自己的清白。徐渭經常乘著酒意揮寫芭蕉,畫完《牡丹蕉石圖》後,已連喝了五杯酒,“醉矣”。有時則是處於宿醉或爛醉的狀態,畫《芭蕉玉簪》時是“爛醉中秋睡起遲,蒼蠅留墨研頭池”,《芭蕉雞冠》上則自題“老夫爛醉抹此幅”。

狂與逸的極致浪漫:明代“青藤白陽”水墨寫意花鳥畫

徐渭,《雜花圖卷》之芭蕉,明代,南京博物院藏

徐渭筆下的芭蕉有著多種面貌,《牡丹蕉石圖》全以沒骨畫法潑染,墨汁淋漓,芭蕉、牡丹和奇石彷彿消融於水中,如雨潑開,墨色濃淡交融,可見其快速的層次渲染。南京博物院《雜花圖》卷中的芭蕉構圖特殊,橫幅中一叢芭蕉從中截斷,僅剩部分莖部與垂落的蕉葉先端。莖部以淡墨飛白寫出輪廓,中空留白,扇狀蕉葉以溼筆刷出葉片,再於局部刷染濃墨,水墨氤氳的蕉葉與白皙的莖部,產生黑白乾溼之間的強烈對比。

畫如其人,白陽散逸,青藤奇縱。陳淳與徐渭在人生際遇與潛在性格交相作用之下,一個天真淡泊,一個憤世嫉俗;一位曾受教於文徵明門下,爾後卻脫出文派風格;一個才氣縱橫卻命運乖舛。陳淳具有放逸自然的隱士氣質,徐渭則是精神異常的落魄才子,他們的筆尖都迸發出充沛的生命力,在水、墨與紙的交融中,演奏著自我的命運交響曲。

圖丨李如珊、本刊資料室

李如珊,臺大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自述藝術史漫遊者,欲拒還迎,欲罷不能,藏身於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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