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門」建築小歷史3|下水道之禍:19世紀倫敦城的「衛生戰」

下水道之禍

文:劉揚、汪徽

本文發表於《班門·砼之色》

「班门」建筑小历史3|下水道之祸:19世纪伦敦城的“卫生战”

2016年的夏天,我們的新聞中充斥著全國各地暴雨的消息,關於下水道的問題,又一次被推上輿論前沿。雨果曾在《悲慘世界》中寫道:

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當洪水四溢, 城市的下水道,讓滔滔之水悄然排淌,城市迴歸安詳。

龍應臺也曾說:

“驗證一個國家和城市是否發達,一場雨足矣──最好來一場傾盆大 雨,足足下它三個小時,因為它或許有錢建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 心力來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一場 大雨才能看出它的真面目來。”

其實,一個城市的下水道能不能禁得住一場傾盆大雨的考驗, 還真不是某一屆政府是不是有良心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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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城市使用的下水道主要分為兩種形式:地下廊道式和 地下管網式。我國城市普遍採用的是後者。

我國多數地區的排水管一般在地下2米到5米,最淺的不到1米,管徑多在1米以內,所以,給排水相關專業的工作人員更常用“汙水管網”這個稱呼。為何我國採用這種地下管網式的設計呢?這還 得從新中國成立初期說起。

新中國剛成立時,百廢待興,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明渠和暗溝相 結合的排水系統大多年久失修,淤塞嚴重,甚至垃圾堆積、汙水四溢。老舍話劇《龍鬚溝》表現的就是那時老百姓的生活場景。

「班门」建筑小历史3|下水道之祸:19世纪伦敦城的“卫生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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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龍鬚溝》

這種情況造成了許多環境衛生問題,新中國的締造者們一面開展“愛國衛生運動”填溝修塘,一面積極學習建設城市排水系統的經驗,而學習對象毫無疑問就是“蘇聯老大哥”了。北京、廣州、瀋陽、天津、 武漢等一批重點城市和新興工業城市,在蘇聯專家手把手的指導下 建設起了現代化排水工程,將蘇聯地下管網式排水設施全盤複製到了中國。

管網式排水設施顯然比廊道式下水道造價低、見效快,不過,蘇聯大部分地區位於高寒地帶,降水較少,莫斯科的年平均降水量為582 毫米,列寧格勒(今聖彼得堡)為585毫米。而我國很多地區降水較多,尤其是秦嶺淮河以南地區年降水量都在800毫米以上。

埋深只有5米的管網式排水管道,設計偏保守,小口徑的排水管承載能力也有限,這樣的管網應付瞬時暴雨就自然會捉襟見肘,形成內澇。

所以,我們能看到,一座城市的下水道建設通常都與其歷史發 展密切相關。而世界上最有戲劇性的城市下水道建設過程,當數人類工程奇蹟之一的倫敦下水道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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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年的倫敦,是世界上最大、最富裕、最令人著迷的大都市,但這座城市也有著最稠密的人口。在19世紀上半葉,倫敦人口激增了兩倍,人們這樣說:“倫敦的愛爾蘭人比都柏林還多,天主教徒比羅馬還多。”

這洶湧的人潮,卻帶來了毀滅全城的一場巨大危機。1848年,倫敦爆發了一場霍亂。患上疫病的人們,先有急性腹瀉的症狀,而後出現嚴重脫水,繼而肝臟衰竭,患者通常會在發病的48小時內身亡。

在17世紀倫敦大瘟疫之後,人們還沒有見到過這麼可怕的疫症爆發。人們不知道這致死的疾病成因在哪裡,但大家已經開始懷疑,那些無法排出城市的生活汙水乃至橫流的糞便,與這場疾病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此時倫敦的衛生系統已經處於崩潰狀態,那些汙穢物使得整座城市裡充斥著臭氣。而汙水也肆無忌憚地流入泰晤士河,使之變成了一個發酵的渠道,整日流著渾濁的褐色液體。人們認為,“瘴氣” 從泰晤士河面升入雲層,帶著惡臭籠罩倫敦,像一個惡魔,從空中撒下痢疾、傷寒和霍亂的種子。

首先試圖解決汙染問題的,是首都下水道委員會,委員會成員和許多政客一樣,辯論、爭吵、解散、重組,卻並不達成任何共識,一事無成。直到1849年8月,他們聘請了一位名為約瑟夫·巴澤爾杰特的工程師做助理測量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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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巴澤爾杰特

這位工程師早在鐵路擴張的高峰期就投身工程界,從17歲開始就為事業執著地忙個不停。他在下水道委員會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檢查市內老舊的下水道系統。

這些老下水道都很狹窄,它們設計出來主要是為了排出雨天時積起的地表水,而非源源不斷的人類排洩物。而當時新發明出來的抽水馬桶,又正好將巨量廢物排入下水道。

這個老舊的排水系統沿倫敦城內的許多河流而建,但城市擴張過程中,越來越多這樣的小河被掩埋了。排不掉的髒水和汙穢物,只能倒進汙水坑,等晚上用車運走。在這樣一個人口膨脹的城市裡,這只是杯水車薪。有時候,下起大雨,汙水坑儲存不了過量汙水,髒東西就湧回住宅水管,浸沒地下室,或從地板滲出。

而最底層的居民,受苦最多。在絕望之中,許多人寫信給媒體,《泰晤士報》登載了超過50封讀者來信。人們寫道:

“我們住在威多尼 斯區,其他人可能不清楚我們的處境,有權勢的人也未必在乎…… 我們與垃圾汙物同住。水窪惡臭,非常噁心……很多人都病倒了,我們像豬一樣生活……而下水道委員會對我們的投訴置若罔聞。”

其實,下水道委員會注意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們也向《泰晤士報》求助,向讀者徵詢解決問題的意見。而讀者的回信都送到了巴澤爾杰特手中。他一共整理了 137 封來信,全部都不知所謂,有些甚至匪夷所思,比如有一位叫作W.H.史密斯的報刊經銷商建議, 那些汙水量太大,應該用火車運走。

在下水道工程調查的同時,關於霍亂的調查也在繼續。“瘴氣” 說仍佔上風,人們認為攜帶病菌的氣體來自全市200多萬居民的呼吸,來自下水道、汙水池、墓地以及屠宰場。英國濟貧法委員會的官員 埃德溫·查德威克認為所有氣味都是病源,於是他決策,將所有的 汙水衝進泰晤士河裡,把氣味徹底趕出倫敦。

這是一個極可怕的錯誤,一夜之間,舊下水道的汙水全部被衝 進河流中。這不但不起任何作用,還將泰晤士河變成了最大的汙染源。

倫敦居民仍在死去,墳墓不敷使用。有的窮人連喪葬費都付不起。而最可怕的場景是,屍體放置數週,而家人仍在正常生活。他們用洋蔥包裹死屍,以掩蓋屍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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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汙水橫行時的諷刺漫畫,名為《通常被稱作泰晤士河水的“惡魔湯”》

在倫敦蘇活區,英國麻醉學家、流行病學家約翰·斯諾也在調查, 他完全不相信“瘴氣”是病源。假如病菌經由空氣擴散,那麼無法 解釋疫情分佈不平均的現象,在他研究的一處街道,一邊災情嚴重, 而另一邊則安然無恙,但人們呼吸的是同樣的空氣。他蒐集了大量證據,調查結論是病菌來自水源,但衛生部門否認了這一結論。

不過,城市汙水的問題的確需要解決了。1856 年,一直致力於 推進下水道改造的巴澤爾杰特被任命為有話語權的、新成立的首都 公會的首席工程師,開始著手重新設計排汙系統。

他此前已經花了很多年時間調查分析。他發現,倫敦位於一個 河谷的斜坡上,只要能在汙水流進河水之前,阻截現有的下水道, 就可以借重力將汙水通過新下水道帶離倫敦。根據他的計劃,舊下 水道的汙水不再流入倫敦市內的河流。而建新的下水道系統會把汙 水直接帶到泰晤士河口,安全地排向大海。

為了新建的下水道水流順暢,他要計算水流傾斜度和速度,如 果太快,下水道會被過度損耗;如果太慢,汙水會停止流動。有傾 斜度的水管深入地下,數以千噸的汙水必須被抽到地面高度,然後 再排入河中,這就需要擁有巨大抽力的發動機,它會將汙水抽上一 個大水庫,然後藉助退潮時的高水位將汙水逐步排入河口。

1856年2月18日,他草擬了呈給政府的計劃。計劃建議在泰晤士河的南面和北面各興建三條主要的大型主下水道,按深度分為高層、中層和低層。這些下水道也會在特定區域相交,處理源源不絕 的汙水。新下水道設計總長度接近160千米,需要開挖350萬噸泥土,相交的渠道就像大馬路,堅固的水道必須承受整個倫敦市的重量, 因此,巴澤爾杰特選擇了最堅固的橢圓形水道。這樣也可以確保即 使水位下降,水仍然會流動,而不會藏汙納垢。

巴澤爾杰特對自己的藍圖很有信心 :“如果一切運作正常的話, 沒有人會察覺到它的存在。”

但政客再次阻礙了工程上馬。1856年7月2日,政府官員給巴 澤爾杰特回覆了一封信:“巴澤爾杰特先生的計劃的確有不少可取之處,但我們不認為您的工程能保證把汙水帶離倫敦。”他們否決了計劃,巴澤爾杰特為此已經準備了七年,他又不斷修改了五次,卻仍不能獲得通過。

與此同時,現有的下水道系統,其淤塞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狀態。1858年,倫敦爆發了歷史上有名的“大惡臭”。

當年夏季,溫度升高至47 ℃,這幾乎和熱帶沙漠裡的溫度差不多,當河流水位下降,一層一層的人類汙穢物就逐漸積攢起來,當這些汙穢物被衝上泥濘的河岸,在高溫中不斷髮酵,臭味燻翻了整個倫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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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惡臭”最糟糕的時候,人們把泰晤士河視為死亡之源

國會議員們害怕霍亂再次降臨,開始逃離首都。那一年霍亂並未再來,但群眾的抗議已至頂點,政府終於通過議案。他們撥款300萬英鎊,讓巴澤爾杰特立即開工。

1859年2月19日的一則新聞寫道:

“倫敦的主下水道,泰晤士 河和汙水道的接口終於動工,鋤頭和鑿子代替了筆墨與爭論。”

數千工人開始挖掘溝渠,他們在渠道內用木架支撐以防倒塌, 整條下水道都由磚頭砌起來,並用挖起的泥土蓋頂。而工程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就是把磚頭黏起來的混凝土。

在倫敦地下興建起來的下水道系統,將如蟻穴一般網羅密佈, 如果下水道不結實,整座城市都會塌陷。所以,水泥的選擇十分關鍵,巴澤爾杰特選擇了當時出現的新品種——波特蘭水泥。這種水泥更昂貴,但其堅硬度和耐久度非常適合這個工程。不過波特蘭水泥當時 並沒有經過大規模測試,在製作混凝土的過程中,混合物只要有微 小的差異,強度就會降低。

巴澤爾杰特堅持使用波特蘭水泥,但為了把風險降到最低,他設計了嚴格的質量控制方法,施工人員需要在混合水泥之前進行嚴 格抽檢。而現代質量控制體系,也因這項工程而誕生。最後,這項工程用掉了超過3.8億塊磚頭與67萬立方米的混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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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弗利特街的下水道施工現場

1865年4月4日,南部排水口的克羅斯內斯泵房正式投入使用, 當時的威爾士親王主持了開啟儀式。倫敦南部的汙水都可以經由新下水道系統流入此處,並由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水泵抽入蓄水池,並在合適的時候排入泰晤士河口。這座泵房內部裝飾豪華,被稱作“一座鋼鐵的維多利亞式大教堂”。而在倫敦北部建成的,是規模相似 的阿比·米爾斯泵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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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斯內斯泵房用上了當時世界最大的發動機

巴澤爾杰特的下水道系統建成之後,霍亂再也沒有回到倫敦。最初,這項工程只是為了除去惡臭,但事實上它不僅除掉了臭氣,也將汙水帶離城市,並將整個城市從疫症中拯救出來。

同時,它也承擔起城市防洪的功用,在1867年7月26日夜裡,暴雨傾盆,一個晚上下的雨,相當於平常兩個月的總和。但倫敦新下水道系統發揮了最大功力,整座城市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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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兩座出水口的泵房都有著精緻的內部裝潢,圖為阿比·米爾斯泵房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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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下水道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經如此成熟,雖然隨著城市擴張,仍然在不斷擴建、翻修、鞏固,但它的牢固基礎,仍要歸功於約瑟夫·巴澤爾杰特在 100 多年前的貢獻。

那麼,我們國家許多城市使用的管網式下水道系統,有改造的空間嗎?其實從排水設施本身來看,管網式並不比廊道式差,只要設計合理,調度得當,都可以發揮出很好的排水作用。相比廊道式, 管網式埋深淺、口徑小,排水效率偏低,因此需要就近迅速排水。

2013年夏天,北京那場暴雨,留下了慘痛的教訓。2014年,有新聞報道稱,為緩解中心城排澇壓力,北京計劃在城市的東西兩側建設總長100千米的地下廊道,兩條廊道完工後可以蓄洪800萬立方米。不過這個規劃近兩年沒有再提過了,要把一個城市的排水系 統從管網轉變為廊道,顯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方面是河湖日益乾涸,一方面是暴雨淹城,如果我們的城市 下水道不能在短時間內從埋深5米的管網式變成埋深50米的廊道式, 就需要在城市中配套建設多個小型蓄洪設施。這些小型溼地既可以 讓雨水就近入庫,也可以滋潤城市空氣,同時還能為街頭增加清新 小景,可謂一舉多得。其實智慧的古人已經為我們作出了示範。

我國古代排水設施的傑出代表當屬“福壽溝”。這種設施位於 江西贛州,修建於北宋時期,堪稱罕見的成熟、精密的古代城市排水系統,雖經歷了900多年的風雨,至今仍是贛州居民日常排放汙水的主要通道。福壽溝工程通過科學合理的設計,利用城市地形的高低差,全部採用自然流向的辦法,使城市的雨水和汙水排入江中和濠塘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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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溝

福壽溝分為三大部分:一是將原來簡易的下水道改造成斷面為矩形、用磚石砌壘的寬渠,主溝斷面寬約90釐米,高180釐米左右,溝頂用磚石壘蓋,縱橫遍佈城市各個角落,將城市的汙水收集、 排放到貢水和章江;二是將福壽溝與城內的幾十個池塘連通起來,增加暴雨時城市的雨水調節容量,減少街道被淹沒的面積和時間;三是建設了12個防止洪水季節江水倒灌、造成城中內澇災害的“水窗”。這種“水窗”結構精巧,運用水力學原理,在江水上漲時外閘門自動關閉,水位下降到低於“水窗”時,排出的水流又能將內閘門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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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溝圖》,載清同治《贛縣誌》

福壽溝綜合了城市汙水排放、雨水疏導、河湖調劑、池沼串聯、空氣溼度調節等功能,甚至形成了池塘養魚、淤泥作為有機肥料用 來種菜的生態環保循環鏈,整個排水網絡縱橫紆折,或伏或現。這 是現代城市下水道非常有益的借鑑。

此外,將城市道路兩側高於地面的花池、花壇改為低於地面,尤其是路邊綠化帶更要低於路面,如此便能蓄存相當量的路面雨水;將近綠地、喬木下的鋪裝地面改成透水小石子,既可以防止揚塵也 能起到很好的滲水作用。與其讓雨水“長途跋涉”地奔徙到遠方的 河湖,不如就地消化,滯洪蓄水。

下水道看似是城市管理的一個局部,然則它的規劃、建設、管理涉及的方方面面和一個國家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息息相關。我們的城市管理日漸步入精細化軌道了,未雨綢繆的事,我們還需要多考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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