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說: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


金庸說: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


10月30日晚,我在北京朝陽大悅城跟友人們吃飯。我離席片刻,回來便有人說起金庸先生仙逝之事。我說假的,必是謠言,此前聽過無數次。但友人說,這次似是真的。我有些狐疑,是真的嗎?我多麼期望這是假的啊。我發了條微博:期待闢謠!等到深夜,闢謠的消息始終未來,懷念的文字鋪天蓋地。我想,這次金庸先生到底是真的走了。

第一次讀金庸先生,大約是初中一年級,忘了從何處借得一套《碧血葬香魂》。開頭前言,便是介紹金庸先生早年經歷,我還記得上海《大公報》云云。再讀小說,第一位登場的人物,便是將軍之女李沅芷。此後紅花會的諸位當家紛紛登場,霍青桐與香香公主也紛至沓來,更有回部大漠萬里行,沙漠迷城歷險,天方夜譚般的愛情故事,以及乾隆皇帝的偷天換日,象徵歷史起伏輪迴的錢江潮……讀到結尾,功敗垂成,陳家洛葬香香於北京城外,留下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金庸說: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

△2009年版《書劍恩仇錄》


數年後,我才曉得,這《碧血葬香玉》便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俠長篇作品《書劍恩仇錄》,當年在大陸出版時(不知是否有授權還是盜版?)不知何故改成這一名稱,當然這名字也不差,只是劇透了小說結尾的悲劇。《書劍恩仇錄》開始創作於1955年,距離新武俠的開山之作,梁羽生先生的《龍虎鬥京華》僅晚一年。

我自覺幸運,人家都是從《射鵰三部曲》、《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甚至最末一部《鹿鼎記》讀起,我卻是從金庸先生的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讀起,從他筆下的第一位武俠人物李沅芷讀起。後來我再讀以上這些,雖然無論從故事性抑或文學性而言,似乎都比《書劍恩仇錄》強出不少,但於我記憶最深的卻依然是那一套《碧血葬香魂》,依然是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今年六月,我慚愧摘得第一屆梁羽生文學獎傑出貢獻獎。儘管自小讀過不少金梁古溫,中學時也如許多人那樣試寫過武俠小說,卻終究不曾在這條道路上奔馳過。因為前頭還有無數座高山啊,最高的那座便是金庸先生,以至於讓我再無勇氣膽敢粘上武俠二字。兩年前,我想照著金庸先生的《射鵰三部曲》的結構來寫《鎮墓獸》民國系列,卻發現終究是差之萬里,

我寫的終究是我,誰能寫得出郭靖黃蓉,誰又能寫得出楊過龍女呢?


金庸說: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

△1983年版《神鵰英雄傳》


北京陶然亭公園,原本有一香冢,毀於文革十年。香冢碑前有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金庸先生在《書劍恩仇錄》的結尾,便寫香香公主埋葬於此,但遺體不見,只剩一腔碧血,一塊溫玉。陳家洛便為香香公主題寫了以上這段銘文。

自然這是小說家言,真正的香冢葬的也不是香香公主——歷史上的香妃葬於清東陵,乾隆皇帝的陵墓側畔的妃園寢,至今仍存,遊客可以一覽,據說1928年被軍閥孫殿英盜掘,實與《書劍恩仇錄》所述大相徑庭。小說中陳家洛題寫的銘文也不知是哪位清朝高人所書。八十年代,重修陶然亭公園時曾經打開過香冢,卻發現空無一物,倒是符合小說所言。

1955年身在香港的金庸先生,怎會想到陶然亭中的香冢?大概是有家學淵源,金庸先生的祖先,海寧查氏的查慎行有一首詩《從刺蘼園步至陶然亭》“未覺年衰身腳頑,意行隨步有躋攀。雨余天氣晴和候,城角人家墟墓間。柏子庭空移白日,獲苗水涸轉蒼灣,此來直與孤亭別,貪得憑欄一晌閒。”由此可見,金庸先生寫《書劍恩仇錄》,不但陳家洛與乾隆兄弟之說來自故鄉,陶然亭香冢之說也有出處。

但我又發現一個神奇的巧合,陶然亭香冢上,除了被金庸先生文學想象為陳家洛手書的銘文,另外還有41個字的跋文——

金臺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心有餘灰。葬筆埋文,託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問之。

注意開頭兩句,“金臺始隗”第一字“金”,下一句“登庸競技”第二字“庸”。

“金庸”這個名垂千秋的筆名,竟然早已隱藏在香冢的跋文之中。

而金庸先生的第一部長篇武俠作品《書劍恩仇錄》結尾出現了這座香冢,並藉由陳家洛之手寫出了香冢的銘文。

眾所周知,“金庸”之名,來自查良鏞的“鏞”字拆分,應該並非是北京陶然亭香冢跋文的緣故。我想,這只是一個巧合,也許是冥冥中的註定。

陳家洛用來代替香香公主埋葬在香冢中的溫玉,恰是乾隆贈給陳家洛的禮物,其中有十六個字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這十六字,後人遍查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不見出處,原來是金庸先生的原創。妙極。後來又傳的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不知後一句從何而來,也許是他人附會。

這十六字,既是對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命運的預言,大概同樣也是金庸先生的真實人生與性格吧。但唯獨“情深不壽”,只對了前兩個字,錯了後兩個字,先生得以高壽,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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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版《書劍恩仇錄》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書劍恩仇錄》舊版的結尾頗為乾脆——

陳家洛對那老維人道:“我寫幾個字,請你教高手石匠刻—塊碑,立在這裡。”那維人應了。心硯取出二兩黃金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又從包袱小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宣紙鋪在墳頭。陳家洛提筆醮墨。略一沉吟,寫了一首銘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群雄竚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這也是我少年時讀罷無限唏噓憾恨的結尾。但在金庸先生後來的修訂本中,又增加了一個結尾,便是陳家洛遠遁回疆,巧遇阿凡提,又見到天上的香香公主喀絲麗。生死兩隔,香香公主囑咐陳家洛要遵守經書上的規條——

“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姊妹,要愛護別人,幫助別人。決不可以去侵犯別人,殺傷別人。”

有人批評道,這段結尾純屬多餘,這話說得極不像金庸先生的風格,甚至有當今“雞湯”之嫌。但我想,這大概也是金庸先生晚年的某些思考,某些悲傷,某些期望。這是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陰陽兩隔的對話,亦是人間與天堂的對話。

如今,金庸先生已在天堂,我們繼續在人間讀先生。

“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他正在寫的時候,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加傷心;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收穫》2000年第一期,金庸先生自傳體短篇小說《月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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