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聽者:一種可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寂靜之城(city of silence)

作品出處:《科幻世界》


阿瓦登推開鼠標,把腦袋向後仰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至少“呼”這個字還沒有被屏蔽)這是空虛的表現,他想哼些歌,但卻又不記得什麼,轉而吹了幾下口哨,但那聽起來與一隻生了肺結核的狗差不多,只得做罷。有關部門象幽靈一樣充斥在整個房間裡,讓他無法舒展自己的煩悶。就好象一個人在泥沼裡掙扎,剛一張口就被灌入泥水,甚至無法大聲呼救。

旁聽者: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他的頭不安分地轉了幾轉,眼神偶爾撇到了擺在地板上的老式電話機,他忽然想到還必須要去有關部門申請自己的BBS論壇瀏覽許可證。於是他關掉“工作”和“電子郵件”窗口,退出了網絡登陸。阿瓦登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毫不猶豫,他很高興能夠暫時擺脫互聯網絡,在那上面他只是一串枯燥的數和一些“健康詞彙”的綜合體。

阿瓦登找出一件破舊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件大衣繼承自他的父親,袖口和領子已經磨損的很嚴重,個別地方有灰色的棉花露出來,但還是很耐寒。他把大衣套到身上,戴上一副墨綠色的護鏡,用過濾口罩捂住嘴。他猶豫了一下,拿起“旁聽者”別在耳朵上,然後走出家門去。

紐約的街上人很少,在這個時代,互聯網的普及率相當地高,大部分事務在網上就可以解決,有關部門並不提倡太多的戶外活動。太多的戶外活動會導致和其他人發生物理接觸,而兩個人發生物理接觸後會發生什麼事則很難控制。

旁聽者: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旁聽者”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而發生的,這是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當攜帶者說出敏感詞彙的時候,它就會自動發出警報。每一位公民外出前都必須要攜帶這個裝置,以便隨時檢討自己的言語。當人們意識到旁聽者存在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沉默,至少阿瓦登是如此。有關部門正逐步試圖讓網絡和現實生活統一起來,一起“健康”。

這時候正是11月份,寒風凜冽,天空漂浮著令人壓抑的鉛灰陰雲,街道兩旁的電線杆彷彿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行人們都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或灰色的大衣裡面,濃縮成空曠街道上的一個個黑點飛快移動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煙霧將整個紐約籠罩起來,不用過濾口罩在這樣的空氣裡呼吸將會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

距離上一次離開家門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阿瓦登站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不無感慨地想,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很陌生,泛黃,而且乾燥。那是上一次沙塵暴的痕跡。不過沙塵暴這個詞也已經被屏蔽了,因此阿瓦登的腦海裡只是閃過那麼一下,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旁聽者: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站在阿瓦登旁邊的是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高個男人。他先是狐疑地看了阿瓦登一眼,看到後者沉默地沉在黑色大衣裡,他的兩隻腳交替移動,緩慢地湊了過去,裝做漫不經心對阿瓦登說:

“煙,有嗎?”

男人說,每一個字都說的很清晰,而且詞與詞之間間隔也足夠長。這“旁聽者”還沒有精密到能夠完全捕捉到每一個人語速和語調的程度,因此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公民都要保持這種說話風格,以方面檢測發言人是否使用了規定以外的詞彙。

阿瓦登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舔舔自己乾裂的嘴唇,回答說:

“沒有。”

男人很失望,又一次不甘心地張開嘴。

“酒,有嗎?”

“沒有。”

阿瓦登又重複了一次這個詞,他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煙和酒了,也許是缺貨的關係吧,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有一點很奇怪,“旁觀者”這一次卻沒有發出警報。以阿瓦登的經驗,以往一旦煙、酒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發生短缺現象,這個詞就會暫時成為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直到恢復供給為止。

旁聽者: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這個男人看起來很疲憊,紅腫的眼睛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普遍的特徵,這是長時間掛在網上的關係。他的頭髮蓬亂,嘴邊還留著青色的鬍子碴,制服下的襯衣領口散發著刺鼻的黴味。能看的出,他也很久不曾到街上來了。

阿瓦登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空蕩蕩的,沒有掛著那個銀灰色的小玩意“旁聽者”,這實在是一件嚴重的事情。不攜帶“旁聽者”外出,就意味著語言不會再被過濾,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和言論就有可能孳生,因此有關部門相當嚴厲地規定公民上街必須攜帶旁聽者。而這個男人的耳朵旁卻什麼也沒有。阿瓦登暗暗吃驚,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去提醒還是裝做沒看到。他暗自想,也許向有關部門舉報會更好。

這時候那個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點,眼神變的飢渴起來。阿瓦登心裡一陣緊張,下意識地向後退去。這難道是一次搶劫?還是說他是個壓抑太久的同性戀者?那個男人忽然扯住他的袖子,阿瓦登狼狽地掙扎卻沒有掙開。出乎他的意料,那個男人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大吼一聲,用一種阿瓦登已經不太習慣了的飛快語速向他傾瀉起話語來。阿瓦登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和你多幾句話,就幾句,我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叫斯多葛,今年三十二歲,記得,是三十二歲。我一直夢想有一套在湖邊的房子,有一副釣魚竿和一條小艇;我討厭網絡;我妻子是個可惡的網絡中毒者,她只會用枯燥乏味的話叫我的網絡編號;這個城市就是一個大瘋人院,裡面大瘋子管著小瘋子,並且把所有沒瘋的人變的和他們同樣瘋狂;敏感詞彙都去他X的,老子受夠了……”

男人的話彷彿一瓶搖晃了很久然後突然打開的罐裝碳酸飲料,迅猛,爆裂,而且全無條理。阿瓦登驚愕地望著這個突然狂躁起來的傢伙,卻不知道如何應對;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對他產生了一點同情,那種“同病相憐”式的同情。男人的話這時候已經從嘮叨變成了純粹謾罵,全部都是最直抒胸臆的那種。阿瓦登已經有五、六年不曾說過這些髒話,最後一次聽到這些也是四年前。有關部門認為這都有礙精神文明,於是全部都屏蔽了。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公眾場合對著他大吵大嚷,似乎要將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一口氣全倒出來。他的目光和手勢並不針對任何人,甚至也不針對阿瓦登,更象是在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阿瓦登的耳膜似乎不習慣這種分貝,開始有些隱隱做痛,他捂著耳朵,拿不定主意是乾脆逃掉還是……這時候,遠處街道出現兩輛警車,一路閃著警燈直直衝著這座公共汽車站而來。

警車開到站臺旁時,男人仍舊在痛罵著。警車門開了,湧出了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聯邦警察。他們撲過去將那個男子按在地上,用橡皮棍痛打。男人兩條腿掙扎著,嘴裡的語速更快了,罵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難聽。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卷膠帶,“嚓”地一聲扯下一條向男人的嘴貼去。男人在嘴被膠帶封住之前,突然提高嗓門,衝著警察痛快無比地喊了一句:“FUXKYOU, YOUSONOFBITCH!”阿瓦登看到他的表情由瘋狂變成享受,面帶著微笑,似乎完全陶醉在那一句話所帶來的無上快感和解脫感中。

旁聽者: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

聯邦警察們七手八腳地將男人送進了警車,這時才有一名警察走到了阿瓦登的跟前。

“他,是,你朋友?”

“我,不,認識。”

警察盯了他一陣,取下他耳朵上的“旁觀者”查看記錄,發現他並沒有提及任何敏感詞彙,於是重新給他戴回去,警告他說那名男子說的全部都是極度反動的詞彙,要求他立刻忘掉,然後轉身押著那男子離開了。

阿瓦登鬆了一口氣,其實剛才他有一瞬間湧現出一種衝動,也想在這空曠的街道上大喊一聲“FUXKYOU, YOUSONOFBITCH”那一定很爽快,他心裡想,因為那男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享受。不過他也知道,這也是妄想的一種,“旁觀者”緊帖在耳朵上的冰涼感覺時刻提醒著他。

街上很快就恢復了冷清,十分鐘後,一輛公共汽車慢吞吞地開進站裡,鏽跡斑斑的車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電子女聲響徹整個空蕩蕩的車廂:“請乘客注意文明用語,嚴格按照健康詞彙發言。”

阿瓦登把自己縮進大衣,壓抑住自己異樣的興奮,決定繼續保持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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