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貴州恆豐降級了,我帶他們回到8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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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白國華報道

沒有太多意外,沒有太多驚喜,貴州恆豐在主場0比2不敵廣州富力,提前兩輪降入中甲。

看完這場直播,我開始仔細回憶起與這支球隊的記憶交集——2010年,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貴州智誠(也就是現在的貴州恆豐),這麼些年,有時候寫他們多一些,有時候寫他們少一些。

對於採訪過的球隊,總會多幾分關注。

比賽結束後,我翻看這些年自己寫過的、與貴州足球相關的報道,找出來這麼一篇,就當作是一種回顧吧,再看看他們來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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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寫於2010年,其時貴州智誠還在乙級,正面臨著衝甲的關鍵時刻——那一年,貴州智誠在中乙半決賽被大連阿爾濱擊敗,最終阿爾濱衝甲成功。


11月27日,中乙聯賽半決賽開打。第一回合的比賽中,貴州智誠隊在領先一球的情況下,被大連阿爾濱連進三球逆轉。對於貴州智誠隊的主教練袁弋和他的隊員來說,這是兩場為命運而戰的決鬥。十五年的奮鬥,在2010年的冬天,袁弋似乎仍然看不到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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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33歲的袁弋還是貴陽一個機關單位的工作人員,每天坐在辦公室,一包煙,一杯茶,一張報紙,很容易就打發掉一天的時間,收入六七百元,不多不少,在貴陽屬於中等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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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弋曾經是貴州省足球隊的一員,但是對於曾經的省隊生涯,榮譽實在乏善可陳,但凡正式比賽,淨負對手五球以上是家常便飯,有時失球甚至達到兩位數,“當時都不敢在全國範圍進行比較,就是在雲貴川這個區域,貴州足球也是最落後的。”

具體是哪一天,袁弋現在也想不起來,他當年在貴州省隊的主教練何炳權找上門來,希望他能去貴陽實驗二小當一批小孩的足球教練的時候,袁弋有點蒙了。

何柄權,今年74歲,這位貴州足球的老爺子1958年就擔任過省隊主教練,現在是貴州智誠俱樂部的老總。1995年的時候,他還是貴州興黔足校的負責人,他剛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把一批6歲的隊員送去了市府路小學。

這是興黔足校兒童班的隊員,也是何柄權認為足校這麼多年來最出色的一批孩子之一,當時已經準備送往貴州的傳統足球學校實驗二小,他們每個人要交3000元的贊助費,而如果是普通的孩子,則需要交6000元。但是這個消息被市府路小學的校長得知,這個喜歡足球的校長決定把他們全要過來,條件一降再降,從每人2000元到免費。家長們都決定把孩子們送往市府路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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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好隊員送往了市府路小學以後,實驗二小不高興了,他們就要再找一批隊員來培養。何柄權思量再三以後,找到了昔日的弟子袁弋,因為他認為袁弋責任心強,而且水平高。

昔日老師的請求,加上袁弋對足球還有一份夢想,於是他決定接下這個任務。接手時,每個月可以領到兩百多塊錢,但是這對袁弋原來的工作影響很大,經常請假後,袁弋乾脆自己出錢買斷了工齡,最後從一個公務員變成了現在的足球教練。

十五年光陰一晃而過,現在已經48歲的袁弋沒有抱怨過自己的選擇:“我有抱負,也有野心,那就是要實現我們貴州幾代足球人的夢想。”貴州人是否能踢足球,這已經被黎兵和汪嵩證明過了,而現在在法國梅斯踢球的弋騰,出生於1991年,也正是實驗二小的作品。

十五年了,袁弋,和他的隊員,貴州足球走上了一段艱難泥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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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弋在實驗二小的校園內貼了幾張廣告來招聘隊員。正式集合的那天,一共來了20個隊員,把球給他們的時候,袁弋就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這批新收的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顛球,而此前已經去了市府路小學的那批隊員,有的顛球已經超過200個了。

而這20名小學新生最後被袁弋全部收下,他們並沒有經歷所謂的“選材”關。他們有的想踢足球,有的想進這所重點小學才報名學踢球,還有的體弱多病想鍛鍊身體。每天下午,孩子們要練四小時。實驗二小每個年級各有一支足球隊,別的孩子放學回家,別的球隊全部收隊之後,袁弋的球隊還在挑燈夜戰。重點小學還不能放鬆功課,訓練結束回家吃過飯,孩子們經常寫著作業就趴在桌上睡著。

“小時候他經常生病,送他去踢球是為了鍛鍊身體。”隊員杜少斌的父親杜德福說,白天上學,放學後經常練到晚上九點,回家就做作業,“娃娃很累,好幾次不想再踢了。”而就是這個小時候經常生病的杜少斌,在和大連阿爾濱的比賽中為球隊首開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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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級第一學期的冬天,因為天冷,範雲龍的爺爺不再送孫子來參加訓練,袁弋後來遇到了範雲龍的父母,經過勸說,這個孩子重新回到了球場。十多年後,他不僅是全隊最信賴的前場攻擊手,還被袁弋稱為“可以踢中超的球員”。如果不是因為眷戀著和袁弋的師生之誼、隊友間的兄弟之義,範雲龍或在天津,或在上海,而不是留在貴州,現在還拿著每個月兩千來塊的工資。

楊美元,小學三年級起加入球隊。不止一名教練認為,楊美元入隊前做動作的姿態都不大協調,“跑步時擺臂都有點不對勁。”現在他是隊中主力左後衛。袁弋稱,事實證明,只要通過苦練,有天賦的孩子可以得到提高,先天條件差的隊員也可以鍛鍊成才。

楊美元的父親在貴陽開屠宰場:“我喜歡足球,自己也踢過幾腳,我一直都想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我希望我的娃娃能幫我實現這個願望,哪怕中國只剩最後一支球隊,我也要把兒子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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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孩子的成績慢慢出來了,開始和市府路小學踢的時候經常輸十幾個球,但後來市府路小學不是對手了,到了四年級,市府路孩子們的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可以到實驗二小去,為了對得起市府路小學的校長,何柄權只是讓其中的三名孩子轉會到實驗二小。

2000年,這群五年級的孩子獲得了“貝貝杯”全國少兒足球乙組冠軍,面對一年之後的小學畢業典禮,他們要麼放棄足球繼續中學的學業,要麼像前輩黎兵一樣流浪到外省。最終,他們的表現引起了廣西金嗓子足球學校的注意,經過袁弋和家長實地考察,孩子們被金嗓子足校集體買斷,從此背井離鄉。

在這件事情上,袁弋第一次感受到貴州足球的寒意——到了命運第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時,他還希望當地體育部門能把這群已經顯露潛質的孩子留下來,但是經費拮据的體育局表示“愛莫能助”——一句話,這群孩子就這麼被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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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的那一天,貴陽火車站骨肉分離,孩子對著車窗外放聲大哭,親人在站臺上淚流滿面。整支隊伍,只有一個小孩沒哭——範雲龍只是和窗外的家人招了招手。

並非範雲龍不動感情,而是他已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小學四年級時,全隊到上海參賽,表現突出的範雲龍被當地的足校相中,範雲龍收拾行李,在父親的陪伴下前往上海。離開時,他和母親同樣在貴陽火車站痛哭了一場。到上海後,父親按規定陪孩子住了20天就回去了,10歲的範雲龍開始以淚洗面。不過,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他漸漸地適應了這一切。

金嗓子足校的學員來自全國各地,只有袁弋的隊伍是清一色的貴州籍隊員,他們入校時被列為“六隊”。換而言之,上面還有五支不同年齡的大齡球隊。籍貫的不同,招致無端的敵意。這支隊伍很快成為這所學校學員們群架、打鬥的最大目標。

在場下,他們遭遇大齡球員歧視性的辱罵和拳頭;在場上,他們害怕對手報復無法正常比賽,只能承受黑腳和大比分落敗的凌辱。雪上加霜的是,每次落敗,受盡欺凌的全隊都要受到袁弋的責罰,被夾竹桃枝條或鐵絲製成的衣架抽打——打到背上,一下就是一條血印。範雲龍說,儘管大家都受過體罰,但還沒有出現過因此離隊的現象,“其實我們曉得,袁教練下手的時候,他心頭也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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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貴陽實驗二小還是金嗓子足校,袁弋的球隊總是練得最多、最苦的那一支。因為訓練太投入,他經常忘記收隊的時間。有一個週六,球隊從上午八點半連續練到下午兩點半,一堂訓練課用了六個小時。苦練的成果是——2004年在有64隊參加的全國U15足協盃比賽中,他們取得了第二名。

成績出來了,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2004年,徐根寶決定要走隊中包括範雲龍在內的七名孩子,因為兼任金嗓子足校的總教練,所以徐根寶給足校發了一紙調令;此後天津泰達也看中了四名隊員,甚至連裝備都給他們發了——但是溫思渝的出現,讓這批孩子的命運又發生了一次轉折。

溫思渝,58歲,貴州人,曾經是何柄權的隊員,也曾經是西安財經大學的金融系主任,後來下海,創辦公司,目前在北京、貴陽、成都、香港都有產業,在貴陽,智誠集團的產業包括房地產、百貨,到底有多少財富,沒有一個確切數目,但是據估計,應該過億。

顯然,溫思渝曾經的貴州隊員的經歷,讓他對貴州足球多了一份特殊的關注,2005年他組建了貴州智誠俱樂部,2007年,他用60萬元的價格把這批隊員從金嗓子足校買斷。這一年,範雲龍、韋健和唐淵三名隊員入選了國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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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貴州智誠開始參加乙級聯賽,這群孩子的月工資是800元,贏球獎金是全隊2萬元。由於收入太低,每次續約時都人心惶惶。2009賽季,該隊球員的月工資漲到了1500元,這仍然離中乙球員的平均收入比較遠。2009年6月,高考給這支球隊帶來了又一次震盪。貴陽有一所大學願意接收8名球員入學,最終,在袁弋的苦勸下,大家放棄了高考。

代表貴州參加第十一屆全運會男足甲組預賽,是這支隊伍建隊以來所遭受的最大重創。去年6月4日,在武漢,預賽最後一輪對陣東道主,開場不久範雲龍爭搶頭球被紅牌罰下,終場前戰成1比1,已穩獲小組第一的湖北隊繼續狂攻,第92分鐘再下一城。而在同組另一場本該同時結束的比賽中,浙江隊憑藉第94分鐘的進球出線。

賽前就有各種風聲說“貴州要被做掉”,而在賽前凌晨,智誠教練組宵夜時發現,時任綠城俱樂部總經理的林樂豐正宴請大連籍主裁判王學慶。比賽結束果真出局時,球員範雲龍和李凱衝向王學慶被攔住,兩人因痛罵主裁判事後被處以禁賽。袁弋則當場流下淚來,他走上前對王學慶說:“我不評價你的裁判水平,但你的一聲哨,讓貴州足球倒退三十年。”

這場因對手做局而輸掉的比賽,讓貴州足球失去的不僅是出線權,上層的支持、省內的關注也因之化於無形。本來如果貴州隊能出線,對於貴州體育來說也是一件大事,對於以後的青少年培養有極大的推動作用,可是一切都付諸流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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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次打擊後,可以說,這次參加乙級聯賽,幾乎成為決定這支球隊命運的最後一道分水嶺。

隊員們的工資已經漲到兩千多了,獎金呢?仍然維持在兩萬,如果贏一場比賽,一個主力隊員大概能拿到一千元左右,而進入比賽大名單的替補隊員只能分到幾百。每念及此,袁弋非常痛心:“我耽誤不起他們的青春。我現在是在‘刷臉’啊。”

每年的續約,袁弋坦言:“每次我都得在現場,不然很多隊員是不會籤的。隊員也是人,踢了這麼多年,就拿這麼點錢,一年給袁教練面子,兩年給袁教練面子,三年呢?四年呢?他們再給我面子,但他們自己就要完蛋了!”

但你不能去責怪溫思渝,每年四百萬左右的投入,至今也讓他投入了千萬左右的資金,而在貴州,投資足球是難以指望回報的,“老闆也就是喜歡足球,才會繼續搞下去。”袁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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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今年順利衝上中甲,對於這個隊來說,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但是第一回合就輸給大連阿爾濱1比3,讓貴州隊的希望變得非常渺茫。

對於本隊丟掉的第二個球,袁弋至今耿耿於懷:“那是個明顯的衝撞門將的犯規,裁判卻視而不見,他們的一聲哨,就能決定我們這批隊員的未來啊。”

雖然袁弋仍然在為隊員們鼓勁打好第二回合的比賽,但是對於未來,袁弋非常擔憂:“如果這個隊解散了,這批隊員,好的還能到其他隊踢比賽,但其他隊員呢?文化又不高,聰明一點的會快一點在社會上立足——我堅持了這麼多年現在還沒有放棄,就是覺得,我要為他們的未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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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隊伍,一直在中甲和中乙之間充當升降機。而之後幾年的貴州足球,也有了許多不一樣的記憶:

2013年,陝西滻灞遷到貴州更名貴州人和;

2016年,貴州人和遷到北京,更名北京人和;

2016年,貴州智誠更名貴州恆豐智誠,當年衝超成功;

2018年,改名為貴州恆豐的他們提前兩輪,降級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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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關於貴州足球的故事仍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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