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明末清初,一个动乱多故事的时期。

苏州人氏的明朝光禄丞徐子懋,有次女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众多子女中,徐公似乎更偏爱她一些。

海宁人氏的清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娶徐灿为继室,诗词唱和,心意相通,即便是宦海沉浮也坚贞不渝。

徐灿,就在父慈夫爱的家庭氛围里,经历着从明到清的改朝换代。

一边是儒家的忠君不事二主,一边是儒家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小种下的思想,让徐灿一边夫妻恩爱,又一边政治立场相异。

如此煎熬的女词人,用诗词画表述着她煎熬的一生。

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徐灿

01少年不识愁滋味

徐子懋的老家在江苏苏州城外西南边的一座山庄,徐灿作为他的二女儿,便出生在这样的山水画里。

光禄丞是一个什么官职呢?其实就和我们现在的博士这些差不多,很有学问的那种。

徐灿坚忍不拔地遗传了父亲的博学,又深得父亲的言传身教,早早的出类拔萃,引苏州城里城外的诗人词人侧目。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徐灿《初夏怀旧》)

无忧无虑的美少女,提起长裙,跑出山庄,摘一些野花,看一些美景,和同行的女伴,比赛着看谁扇子扇得美妙俏丽。

累了,便一起在山庄的窗子下乘凉,惬意无比。

实在是玩得不尽兴,起身又去附近的寺庙玩耍一番,惹得一山笑声灿烂。

支硎山畔是侬家,佛刹灵岩路不赊。尚有琴台萦藓石,几看宝井放桃花。留仙洞迥云长护,采药人回月半斜。共说吴宫遗履在,夜深依约度香车。(徐灿《怀灵岩》)

支硎山畔,桃花宝井,琴台藓石,佛刹灵岩,留仙洞,美景处处在。

“湘萍,今晚敢在这留仙洞内住下么?”女伴高声打赌。

“有何不敢,只问你拿什么与我赌?”徐灿无所畏惧。

“就赌作词如何?”女伴有意拿她的长处来说。

徐灿正欲回话,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喊,声音里充满了为娘唤儿归的急切。

她没再回女伴的话,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留下女伴们相顾良久,方才散去。

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徐灿

02出阁嫁作他人妇

崇祯初年,几度落榜的海宁诗人陈之遴,原配夫人沈氏离世。

早已闻名的徐灿,成为他继室之选,最终因为两人互慕才名,相携一起琴瑟和鸣。

或许是徐灿带给陈之遴的好运,也或者是两人经常的切磋诗词,才使得陈之遴才思泉涌,于崇祯十年考得进士。

犹记得,那一年秋闱刚过,陈之遴回还家中,扶娇妻的手:

“知你挂念,早些回来,这次估计,有戏。”

徐灿掩饰不住喜悦之情,起身对着他长揖:

“那妾身在此预祝夫君高中!”

不几日,果然传来喜讯,陈之遴诗兴大发,随即作了好几首诗。

徐灿也不示弱,挥笔写成《满庭芳·丁丑贺素庵及第》:

时中丞翁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

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最喜重华奕叶,周花甲、刚好蝉联。泥金报,龙旗虎帐,歌凯沸春筵。

瑶池初筵罢,冰肌雪骨,文采翩然。拜木天新命,紫禁亲诠。道是鸡窗别夜,从今始、再理芸编。篝灯话,丝纶世掌,何以答尧天。

陈之遴看着这首词,惊叹不已,心中爱慕她更胜几分。

后来在徐灿的《拙政园诗馀》的序里,陈之遴这样评价徐灿和自己的的诗词:

“湘萍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

余后几年,陈之遴仕途畅通,很快有赶上其岳父的势头。

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徐灿

03出仕新朝心煎熬

就在陈之遴准备进一步时,其父因抗清失职,喝毒酒自杀。

飞来横祸,崇祯迁怒其子,罢了陈之遴的官,还批了个“永不叙用”。

徐灿陪着夫君回到老家海宁,陪着陈之遴的寡母一起度日。

二人相携看海宁美景,写海宁美景,本是乐在其中。

渐渐地,徐灿已经不在乎陈之遴出仕与不出仕了,这样平淡和静的日子过着,也算舒坦。

偏偏,大多数男人,还是看重仕途。

所以,有那么一个机会,他又怎么能错过?

“湘萍,如今新朝召唤,为夫想好了,决定出仕。”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徐灿知道已经无法挽回:

“你意已决,但妾身不便前往。”

“家中已无杂事,为何不随夫一起离开海宁?”

“你既知妾身心中所想,又何必强求于妾身!”

其实陈之遴知道她的心思,她认定了明朝,眼里怎容得下清朝!

一艘船,载走了陈之遴,却留下了万般煎熬给徐灿,从此后,怕是衣带渐宽人憔悴。

乱后国家,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徐灿《满江红·有感》)

悲苦,哀怨,对丈夫出仕新朝的责怪,充盈在词里行间。

即便如此,可他是自己的夫君,在儒家思想里,夫君就是自己的天,她又怎能将自己的天打翻?

分离久了必定不是办法,夫妻儿女终究是要一家团聚的,再也找不到理由搪塞的徐灿,无奈之一下,她也只能带着儿女,从老家出发,一路朝京城而去。

船舶航行,独立舟头,想着几年前与被罢官的陈之遴一起回来的情景,不觉悲从中来:物是人不非,可是江山却易了主。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徐灿《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旅途的愁绪,国破的旧恨,丈夫新朝为官却春风得意,这一切,让她欲哭无泪,欲诉却无人听。

煎熬,只能呜咽;切齿的恨,只能化作幽怨。

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徐灿

04宦海沉浮伴君侧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本来就不满陈之遴出仕新朝的徐灿,诗词之间,虽有埋怨,却不敢明确表达出来。

初到已为清朝都城的北京城,徐灿无限愁思无以表达,挥笔一首《唐多令·感怀》,也只能写得隐隐诲诲,怕因为自己的不慎,殃及到家人。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清朝初定,南明犹在。

各路义军也争相抵抗清军入关,尤其是云南贵州四川一带。

“梦里江声和泪咽”,这恨,这悲,他陈之遴可知晓?

春风得意的陈之遴,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弘文院大学士、太子太保。

一个汉人,在清朝为官,还是前朝遗臣,很多人容得下他这般耀眼么?何况文人做官,还是自愿背弃前朝入新朝,想必自一几处得罪人之处。

那一次,几路弹劾,陈之遴败下阵来,被顺治发往盛京。

徐灿这次很爽快地陪着他,怕他寂寞,怕他忧郁,愿意用心去抚平他内心的伤痛。

可是,她内心的煎熬呢?她内心迈不过的那道坎呢?谁来陪?谁来解?

陈之遴似乎官运未衰,不到一年,又从盛京召回,官复原职。

偏偏不到三年,又再次被弹劾,还查有实据,被顺治帝流放至辽宁。

一家老小,皆随其前往。

陈之遴一脸无奈,望着老老少少一家人,无人相送,寒风凄凄:“苦了我妻儿呀!”

徐灿已无当年风姿,但云鬓仍理,衣裳素净,收起那一身的伤痕和煎熬:

“事已至此,一家人就捧着过吧。”

后来的后来,被流放的日子,不想用“惨绝人寰”一词都难。

陈之遴病死在辽宁,徐灿和他的儿子也相继去世。

孑然一身的她,在塞外,信佛,礼佛,画观音,作词排遣愁闷。

明末清初女词人徐灿:家愁国恨成就“幽咽”词

徐灿

05心愿终了尽归尘

边塞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也磨不去她的思乡思国情怀。

一动金风剪众芳,黯红愁绿总茫茫。

龙沙日夜飞霜急,回首燕台菊未黄。(《秋夜偶成》之一)

萧萧秋气逼窗寒,香冷金炉漏半阑。

笳鼓不须惊客枕,且容残梦到江干。(《秋夜偶成》之二)

露白霜浓处处秋,月光依旧照朱楼。

碧阑干外花千树,可念羁人别后愁。(《秋夜偶成》之三)

故国云山一望中,碧溪清此绕丹枫。

那知羁客愁千缕,日夜乡心逐去鸿。(《秋夜偶成》之四)

半庭芳树冷秋烟,羌笛声中月又圆。

一寸愁心供永夜,幸多归梦岭梅边。(《秋夜偶成》之五)

一气呵成的《秋夜偶成》,字字句句都是思,都是愁,都是悲,都是怀念。

徐灿在塞外生活了十二年后的一天,恰逢康熙东巡。

徐灿长跪在康熙的必经之地,向康熙陈情。

康熙问:“你是有冤屈吗?”

徐灿坦然而声泪俱下:“先夫常常思量自己的过错,怎敢有冤屈申诉。只是先夫和小子们已然离世,还望皇上允妾身携他们尸骨回故乡。”

康熙见她说得情真意切,又听闻她是位才女,加上在边塞这十二年,也未曾有出格之举,便准许她扶柩还乡。

南归后,安葬好亲人,徐灿似乎心无挂碍,对人世对诗词似乎都不再留恋。

她留下了最后一首诗,便悄然离开了人世。

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

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徐灿《感旧》)

晚年的徐灿,希望以佛法求得情感的解脱,可是,心灵上每日里堆积起来的创伤,佛法又怎能解其一二?

诗也好,词也好,画也罢,徐灿的故国情思,对丈夫出仕新朝的不满,还有对明末清初乱世纷繁景象的担忧,都不能“明目张胆”的流露出来。

她不是怕引来自身的烦恼,她只是担心自己所爱之人的处境。

于是,万般恨千种愁,都化作了“幽咽”之词,留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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