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七篇解讀|公孫丑篇(3.1)

前言

為了更好地理解《公孫丑》篇裡面的一些文化背景,我們在講《公孫丑》篇之前,先來講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

一、簡析一下朱熹《四書集註》中《孟子序說》裡面的幾段話。

朱熹撰《四書集註》,於《孟子集註》前,專錄一篇《孟子序說》。但該《序說》與眾不同,他不講自己對孟子的評說,只是引用幾位大儒先賢的話。現選錄其中幾段,藉以加深對孟子地位、貢獻與思想內涵的理解。

其一,韓子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這裡引用的是韓愈《原道》中的一段話。闡述的是儒家之道的傳承譜系。韓愈對“道”的解釋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道”,即仁義道德之道。這既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也是中華民族傳統道德的核心內涵。韓愈講道統是從堯開始。堯把道傳到舜,舜傳到夏禹,夏禹傳到商湯,商湯傳到周文(王)、武(王)、周公。文、武、周公傳到孔子,孔子傳到孟子。孟子死後,道統傳承中斷。這是唐代大儒、大文學家韓愈的道統論。在韓愈看來,中華民族核心道德理念的傳承,孟子是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直到孔子,這些先王、先聖的地位和貢獻是同樣高的,孟軻死後就不得其傳了,所謂:前有古人,後無來者。當然,在韓愈看來,他是千餘年後直接上承孟子的傳承者。朱熹自己的看法沒有講,實際上,宋儒推尊孟子,闡揚孟學,程朱理學,貢獻尤為卓著。朱熹在這兒沒有寫他自己的看法,意在通過韓子之言,突出孟子地位,是不寫之寫。不著一字,盡得其要。我們通過學習這段話,可以進一步加深對孟子地位的理解,有利於深入、準確理解《公孫丑》篇所涉孟子思想的內涵。

其二,又曰:“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惟孟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於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

這是韓愈在縱論孟子歷史地位的基礎上,進一步聚焦孟子和孔子的關係,強調孟子在儒學傳承中的地位之論。孟子為什麼稱為亞聖?我們從這裡會得到更深入的理解。就是說:孔子之道,博大精深。他的數千弟子乃至七十二聖賢,都不能全面地學習、認識和完全領會、貫通孔子學說的思想精髓。他們向孔子學習,所得到的是近於孔子之道,與孔子思想相通、相近的學說,但都學焉不精,難得真傳。孔子死後,弟子都各奔東西,散居各諸侯之國,然後以他們對孔子思想的理解傳播給他們各自的弟子。從弟子再到弟子的弟子,這麼傳播下來,源遠而流長,越來越分散,對孔子學說精神實質的理解也越來越零散,而不得要領了。

唯有孟子以孔子之孫子思為師,而子思之學又出於曾子。因而,自孔子去世以後,唯有孟子能夠真正理解孔子思想的主旨,傳承了孔子思想的真髓。換言之,孔子死後,傳播孔子學說者眾多,唯有孟子為其真傳。因此,後人要真正探求孔子思想的本質與精華,必須先從學習孟子學說開始;學孔子之道,先學孟子之道。

在這裡,韓愈將孟子與直接授業於孔子的弟子們相比較,來凸顯孟子傳承孔子之道、發展儒學的獨特貢獻。由此,我們會進一步明白:後世稱原始儒學為“孔孟之道”;稱孟子為“亞聖”的歷史緣由,也能夠明白我們今天重點學習《孟子》七篇意義之所在,從孔、孟思想的結合上,更準確把握《公孫丑》乃至全篇各章對孟子思想的闡發。

其三,又曰:“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

這段話,語雖簡約,內涵頗豐。一是,在戰國諸子百家蜂起之時,儒學遭遇危機,進入低潮。《史記·儒林列傳》:“天下並爭於戰國,儒學既黜焉”;《文心雕龍·時序》描述:“春秋以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都是說的這種情況。二是,與儒家學說被廢置相反,當時道家的楊朱學派和墨家學派,學說風行,盛極一時。在《孟子·滕文公下》中有“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人不歸楊,則歸墨”。即極言楊朱和墨子學說之盛。三是,孟子深刻洞見到儒學的險惡處境,奮起捍衛、弘揚儒學。孟子曾說“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如果不把楊、墨學說的聲勢打下去,孔子之道就不會發揚光大。孟子高揚儒學大旗,勇敢擔負起捍衛、傳承、復興儒學的重任。四是,孟子弘揚儒學的道路是艱難曲折的。正如上文所言:他雖是聖賢,卻得不到當權者的重用,沒有高的地位可以藉助,所以只能用辯論的方式去宣傳而無法真正實施。這雖然切合(孔子學說)主旨精神,卻對社會難有補益。五是,肯定孟子歷史地位之高。當今的人們能瞭解、傳承孔子的學說,去崇尚仁義,高揚王道,批判霸道,這都有賴於孟子的學說啊。

其四,學習《孟子序說》所引程頤的三段短語:

程子又曰:“孟子有功於聖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偉”。

又曰:“孟子有大功於世,以其言性善也”。

又曰:“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聖所未發”。

如果說,韓愈三段是從孟子其人在中華傳統、儒學發展和時代貢獻上論其地位“功不在禹下”的話;那麼,程頤三段則是從孟子思想之傳承、創新、突破上論述“其功甚偉”。

綜合分析三段來看,先概括論定:說孟子對儒家學派,即“聖門”的貢獻是無與倫比、難以用語言說盡的。再以畫龍點睛之語,分三個方面簡括。

一是,孟子對孔子思想核心仁、志的創新發展。將孔子之仁學發展為仁義之學;將“仁者,愛人”的心性之學發展到“義者,路也”的實踐理性之學,其中包括孟子極力推行的仁政學說,仁、義相融,修身與齊家、治國統一,其創新發展,確實難以用幾句話就能表述的來。孔子重志,認為:人之有志,和三軍有帥並重。孟子則將“志”創新出:志為“氣之帥”,“持其志勿暴其氣”,要“善養吾浩然之氣”的一個系統的養氣理論出來。僅此二字,說其功甚偉,實不為過。學了《公孫丑》篇,即對其創新有更深入理解。

二是,說孟子創性善論,是“有大功於世”。為什麼?這固然可以從多個方面進行深入論析,但最基本的理解是:孟子言性善,是說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你能夠保住你這個與生俱來的善性,你就可以是聖賢,你也可以做聖人。這是對孔子之道一個非常大的發展和提升。人皆可以為聖賢,這就把孔子的學說,將仁義禮智信的核心理念和倫理道德準則,推展為每一個人的行為指南,激活每一個人的向善修為。毛主席的詩詞中有“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當向善的春風吹遍,普天之下,人人都具有堯舜之德了。這對整個社會,對整個民族的文化,影響至深至遠,說有大功於世,實得其所。

三是,點出了孟子的性善論、養氣說,是在理論體系上對前代聖賢的創新。這個前聖,既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也指孔子及其弟子和子思等前代聖賢。就程頤所論而言,這既是點睛之筆,也是對上面兩條的總結。

韓愈、程頤對孟子和孟子思想的評說,對我們理解孟子思想和《孟子》一書的內涵,尤其是《公孫丑》篇豐富內容的落地理解,幫助極大。隨著對該篇各章的解讀我們會越來越體會到這一點。

二、孟子與齊國的關係。

《公孫丑》篇,包括前面我們學《梁惠王篇》,都牽扯到孟子跟齊宣王的對話。而在整個《孟子》七篇裡面,該篇是記載孟子在齊國活動最多、和齊人對話最多的。而孟子一生的活動中,特別是周遊列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齊國也是他寄望最大,著力最多的國家。在這裡講一下齊國的歷史文化,主要是講跟孟子有關係的齊國史實,對我們理解《公孫丑》篇的背景,會有較大幫助。

第一點,齊為春秋霸業大國。齊國在春秋時期,基本上是一個獨霸東方的強國、大國、霸業之國。歷史上有“春秋五霸”之說,即: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王、秦穆公,號稱五霸。孟子說:“五霸,桓公為盛”。齊桓公既是首霸,是第一個霸主;也是最強的霸主,孔子曾稱讚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業績;齊桓公又是稱霸時間最長的霸主,曾稱霸四十三年,將近半個世紀。還可以說,齊桓公是春秋史上影響最大的霸主。當時(霸業形式)主要是會盟諸侯,“尊王攘夷”。根據《左傳》記載,齊桓公會盟諸侯,主要的就有二十多次。所以從齊桓稱霸開始,就奠定了齊國是一個霸業大國。其實齊國還不僅僅是齊桓稱霸,在齊桓之前就已經有“莊、僖小霸”;桓公之後百年,到了春秋後期,又有景公復霸。齊景公做國君半個多世紀,在這五十多年當中,齊國又復興了齊桓的霸業。而在桓公和景公之間,齊國的有為君主也是小霸。所以齊國在春秋時期,可說霸業連稱。所以說它是霸業大國。

第二點,管仲、晏嬰為輔霸名相。《史記》中,特將二人合為《管晏列傳》。是中國歷史上的名相典範。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四十多年。管仲死後兩年,齊桓公去世,五子爭位,爆發內亂,霸業就結束了。孔子評價齊桓公霸業時,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就是說,所謂齊桓稱霸,實得管仲之力,無管仲則無齊桓霸業之輝煌,所以管仲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

齊景公執政五十餘年,晏嬰始終是宰相。所以說景公復霸也可以說是晏嬰之力。所以這兩個人,在齊國人看來,是最值得驕傲的兩大名相。事實上管、晏不但是齊人的驕傲和榜樣,司馬遷在《史記》中專門將二人合傳為《管晏列傳》,是備受後代中國人推崇的名相典範。從業績看,齊桓公是個有為的君主,管仲輔佐他成就了一番霸業;齊景公是個追求享樂、比較昏庸的一個君主,但因為有晏嬰的匡正和輔佐,也復興了霸業,名顯諸侯。管、晏在春秋齊國不同的時期,與不同的君主,成就了同樣顯赫的功業,並得到孔子的高度讚揚。管仲在《論語》裡面出現了四次,三次是孔子讚揚管仲的;孔子在《論語.公冶長》裡說“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在《孔子家語》中,孔子也說:“晏子於君為忠臣,而行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這樣的兩個人物,既是中國名相的典範,當然也是齊人的驕傲。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孟子·公孫丑》中對於管、晏功業的論辯,就會更深入一些了。

第三點,孟子時代為戰國之齊的盛世。在春秋、戰國之交,齊國經歷了易姓而王的鉅變。田氏本是陳國宗室,因內亂於齊桓稱霸時期逃到齊國。因受封于田邑,也稱田氏。春秋後期,田氏利用姜齊政權的逐步衰敗和分崩離析,苦心經營一百餘年,終於奪取政權。田氏靠勵精圖治奪權,也靠勵精圖治振興齊國,復興霸業,並志在統一天下。孟子生活的時代,正當齊威王(在位36年)、齊宣王(在位19年)和齊湣王(在位18年)當政的七十餘年間,這個時期,齊國在政治、經濟、軍事上都達到了鼎盛。與秦、楚鼎立爭雄,是最有能力統一中國的大國之一。所以,孟子見齊宣王,問他“大欲”,宣王毫不隱諱地說“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可見以當時國力看,齊國雄心勃勃,統一天下,是連秦、楚大國也不在話下的。

第四點,孟子與齊國的關係。《孟子》七篇裡面,諸多精彩的篇章,孟子主要政治理想、抱負的闡發,是跟齊宣王、齊人的對話。孟子對齊國最重視,也是他在周遊列國中,待時間最長的國家。孟子想實踐自己的仁政主張,實現“保民而王”、統一天下的抱負,他最寄予厚望的是也齊國。釐清孟子與齊國的關係,是理解孟子生平、思想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是,孟子何時到齊國?共有幾次到齊?待了多久?因為歷史記載比較簡略,學術界向有爭議。許多學者說孟子兩次到齊國,這個問題值得認真考究。錢穆《先秦諸子系年》中,引證豐富資料,考定孟子在齊威王二十四年以前曾遊齊,齊威王三十三年以後離開,該文引證資料豐富,結論可信。這應是孟子第一次遊齊。孟子在齊國的活動主要在齊宣王時期,這在《孟子》一書中即可一目瞭然。楊伯駿《孟子譯註》等認為齊宣王二年,孟子就到了齊國。諸多學者都有論證。但根據《孟子·公孫丑》篇的記載:“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說明他曾奉母在齊,母喪後,歸葬於魯,又返回了齊國。說明僅在宣王之世,孟子就至少兩次到齊國。如果將孟子在威、宣時期三次到齊國的時間總合計算,至少要二十年以上。孟子周遊列國二十年餘年,大部分時間是在齊國。這與《孟子》書中記載他的活動情況以及對齊之國情與歷史文化的深入熟知是非常吻合的。齊宣王時期也是稷下學宮最興盛的時期,根據近些年學者的研究,孟子應該是稷下學宮極盛時期的領袖人物。

孟子在齊國得到很高的禮遇,先為賓師,後封為卿,地位很高。但他的以仁政為核心的王道主張卻得不到齊王的重用和實施,他的政治抱負在齊國並無法實現,最後,只好無奈地離開了齊國。這一些情景,在我們接下來要解讀的《公孫丑》篇中,都會得到更具體的瞭解。

本篇之所以叫《公孫丑》,因為本章開篇即是公孫丑之問。公孫丑是孟子的弟子,齊國人。這個人實際上是個有抱負、有才能的人,自然很崇拜管仲、晏嬰,本篇即是圍繞孟子與公孫丑師徒二人的問答、辯論展開的。

【原文】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闢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孟子·公孫丑上》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這第一段文中:夫子:指學生公孫丑對老師的尊稱。當路:朱熹《集註》解釋為:“仕路,據要地也”;即今天說:當政,當權。曾西:孔子弟子曾參的兒子。蹙然:不安貌。怫然:惱怒貌。

公孫丑問(孟子)說:“如果先生你在齊國掌了大權,那麼管仲和晏嬰那樣的功業,你能夠再次實現嗎”?

孟子說:“你真是個齊人,僅知道管仲、晏子的事情罷了。曾經有人問曾西說:‘你和子路誰最有賢德’?曾西就很不自在地說:‘子路是我父親很敬畏的人。我怎麼能敢跟子路來比呢’?又問他:‘那麼,你跟管仲比,誰最有賢德呢’?曾西非常生氣地說:‘你怎麼竟然拿我跟管仲相比呢?管仲得到國君的信任,是那樣的專一;執掌大權,是那樣地長久,但他建立的功業卻是那樣地卑微,你怎麼能將我跟管仲比呢?

孟子隨即跟公孫丑說:管仲是連曾西都不屑於(跟他)作比較的人,你認為我願意跟他比嗎?

我們先簡析這一段:如前所述,管仲、晏嬰是齊國曆史上最受推崇的功業顯赫的輔佐霸業的名相,作為齊人的公孫丑之問,既在情理之中,也表現出弟子對孟子尊崇及對其建功立業才能的堅信。然而,孟子卻巧轉話題:“或問乎曾西曰”,借曾西的一番話,出乎意料地批駁了公孫丑,提出了與之相反的功業觀:貴王賤霸。

在曾西的話語中,用了兩個鮮明的對比,彰顯主旨:一是對子路的敬畏“吾先子之所畏也”與對管仲的鄙視“爾何曾比予於管仲”形成鮮明對照;二是管仲成就事業的條件之優“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與對其功業評價之低“功烈如彼其卑也”形成巨大落差。管仲曾被齊桓公尊為“仲父”,任其為相直到去世,達四十餘年,得到國君信任專一而長久。但由於管仲未行王道而輔霸政,所以儒家之徒曾西對他鄙視,評價甚低。從歷史上看,子路是孔子的著名弟子之一,但孔子評價他的政治才能是:“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也就是在一個千輛兵車的小國,可以做管理賦稅的事情;這與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名聞天下,成就大事業相比,差距不言自明。可是,曾西如此尊崇子路,卻羞與管仲相比,稱管仲的功業是那樣的卑微,凸顯了孟子貴王賤霸的功業觀。

而孟子對公孫丑的反問:“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以言外之意,進一步疊加彰顯他對管仲功業評價卑微,從而突出貴王賤霸的主旨。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這第二段,緊接上面而言。公孫丑感到非常困惑:在他看來,管仲、晏嬰這是兩個偉大的歷史人物,建立了不朽的功業,而在老師孟子這裡,卻遭到如此的貶斥,很不理解,因而不免反問說:“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就是說:“管仲,使他的國君成為霸主;晏子使他的國君名揚諸侯;難道說管仲、晏嬰還不值得來效法學習嗎”?

孟子卻沒有正面回答公孫丑之問,而是說:“以齊王,猶反手也。”由:同“猶”;反:同“翻”。說“按齊國的實力,如用王道來統一天下,就好像是翻動手掌那麼容易啊”。一下把話題轉到由齊國來實行王道上面了。這是孟子辯論的特點,時時掌控著對話的方向。因為他要說的是王道問題。

公孫丑說:“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惑:疑惑,不理解;滋:益。更加;“如果這樣說的話,那麼弟子就更加感到疑惑了。”“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以周文王這樣一種德行,而且他活了將近一百歲,百歲才去世,但他還是沒有統一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直到後來,周武王克商,周公攝政輔佐成王,制禮作樂,才大行王道,真正統一了天下。“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現在你說齊國以王道統一天下(像反手)這樣容易,難道連周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嗎?

在這一段裡,孟子就齊人說齊國事,一下將話題轉到齊國如行王道,易如反掌上來了。這是孟子論辯的特點之一:緊緊把控對話方向,適時轉向自己思想的主旨:推行仁政,宣揚王道。而在公孫丑,因其說得象反手一樣過於容易,卻又引出了新的更大的疑惑:由管、晏評價之惑轉向“反手”之惑;以強化不解,推進主旨論題的闡發、表達。以文王之德,尚需三代努力,方能統一天下,齊國怎能易如反掌?從文氣看:孟子轉得很突兀,公孫丑問得有道理。這叫舊題未解,新惑又出,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從而吸引你緊尋答案,接讀下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

這一段,集中回答了文王為什麼活了一百年,將近一百歲還沒統一天下。

“文王何可當也?”當:抵擋。文王怎麼能輕易敵得過殷商呢?

“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

作,量詞:起;據《史記》記載:商代從成湯經歷太甲、太戊、祖乙、盤庚到武丁,共六代,都是賢聖之君。所以孟子說:商人從成湯創業立國到武丁時期的六、七代之間,都是英明的君主來當政治理,天下民心歸殷已經很久了,長久形成的牢固基業當然很難改變了。

“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

朝:使動詞,使…朝拜。武丁治天下的時候,四方諸侯都來朝拜,統一天下,就好像拿東西在手掌裡玩一樣容易。

“紂之去武丁未遠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佐之,故久而後失之也。”

故家:指舊臣。至於說到亡國之君紂王,他離武丁當政的盛世並不久遠,(據史載:從武丁到紂王,經歷七個帝王,但在位期間都不長。)那些賢聖老臣治國理政時期遺留下來的好風俗、好傳統、好政策,到紂王時,影響仍然存在;而且紂王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這些優秀的賢人來共同輔佐,因此用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把他給推翻了。

“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就當時來看,沒有一尺土地不是紂王擁有的;沒有一個老百姓不是紂王的臣民。而周文王只是在一個縱橫百里的小諸侯國發展起來的,所以他推翻紂王當然是很難的。

就上文看,如果說,公孫丑問得很尖銳,那麼,孟子這段講述則很透闢。以其對殷商統治歷史過程的深入剖析,既解答了公孫丑的迷惑,又未損傷對文王的崇敬,講得簡潔而精彩,令人信服。

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闢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本章最後一段。孟子採用以齊人之語,服齊人之心的方式引了齊人的俗語來做點睛之論。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

鎡基:鋤頭。齊國有俗話說:“縱然是有智慧,不如善抓機遇;即使有好鋤頭,也要待農時。抓住現在這個時機(來推行仁政)就很容易了。

“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闢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夏、商、週三代即使最興盛的時候,佔有的土地也不超過縱橫一千里,而現在齊國擁有的廣闊土地已超過了三代最盛之時;(三代盛世,社會太平,人口眾多)雞鳴狗叫之聲,從國都到四面的邊境,一路都能聽得見,現在的齊國就擁有那樣眾多的人力資源。土地不需要再開拓,老百姓也不需要再聚集了,(齊國)只要實行仁政來統一天下,就無人能阻擋得了。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

疏:稀少。憔悴:被摧殘、折磨的樣子。況且,(列國忙於戰爭)實行仁政治國的賢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長久時間,未曾出現;老百姓被殘暴統治折磨得飢寒交迫,沒有比現在更嚴重的了。

“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飢餓的人,不會挑揀食物;乾渴的人,不會苛求飲料,現在的老百姓就像飢渴者盼望食物與水一樣企盼行仁政之君了。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置郵:古代設置的傳達政令的驛站。孔子曾經說過:德政的推廣實施,(因為受到百姓的歡迎擁戴)比驛站快速傳遞命令是還要快。

“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為此時為然。”當今這個時代,(像齊國)這樣擁有萬輛兵車的強國,來實行仁政統一天下,老百姓歡迎的程度,就像是解救一個被倒掛的危急之人一樣熱切。這時候只要做到古代聖君賢相們一半的功夫,就會取得成倍的功效。也只有現在這個時候,才能達到這個效果。

這最後一段,三說齊國行王道統一天下之“易”,呼應“反手”。主要分三層:一說實力之“易”:地廣人眾。在列國爭雄、戰爭頻發的戰國時期,土地和人,是保證兵精糧足,乃至成敗存亡的決定因素。孟子以夏、商、週三代的盛世地盤不過千里作比較,強調齊國完全具備實現三代盛世統一的地利條件。縱橫家蘇秦曾遊說齊宣王說:“齊地方二千里,粟如丘山”。說明那個時期,齊國的確地廣糧多 ;用四境之內雞犬之聲相聞,形象說明人口之多,資源豐富,也暗喻社會穩定,具備行仁政統一天下的人力優勢和人心向善的社會基礎。只要肯行仁政,就會無可抵擋。二說時勢之“易”:民望所歸。行仁政者,很長時間沒有出現,人民盼望已久;百姓處於飢寒交迫的水深火熱之中,就像解救倒掛危困之人一樣,人民急切盼望。三說德行本易:引用孔子的話說明為政以德,快如驛站傳命,極言行仁政之易。三層歸一,以“事半功倍”作結,突出齊國行仁政統一天下之易,達到明辨的目的。

通覽本章,這是一篇精彩的論辯文。它突顯了“夫子好辯”的特點;展現了戰國百家爭鳴時代,師生之間思想爭鳴的情狀;也是孟子教育學生方法的一篇範式文——問答式、討論式、辯難式。該文充分利用公孫丑與孟子在王、霸及對管、晏認識上的巨大反差,展開論辯,生動形象,雄辯有力。

從論辯講,本文精彩處在於:1、先以公孫丑請教式的合情合理之問,提出問題;孟子避實就虛,文氣一轉,引入前人曾西之語,借人答疑,引入思想主旨:貴王賤霸。2、適時掌控論辯方向,避而不答,扭轉話題,並以“由反手”故作誇張,引起更大疑惑,轉入齊國,直達論辯目的。3、解疑釋惑,突出主旨,勸齊速行王道,時勢俱備,恰逢其時,易如反掌。全文話題,始終圍繞主旨,既轉折跌宕,又一氣呵成,論述精當,雄辯有力。

從內容看,本文是闡發孟子仁政主張的重要篇章之一。核心論點是:貴王賤霸。管仲、晏嬰功業顯赫,舉世公認。孟子借曾西之口卻說出:“功烈如此之卑也”,不但出乎公孫丑之意料,發出更加不理解的疑問:“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猶如今天說:“難道這兩樣的兩個人還不值得學習”?表示很不理解;而且,這種評價與孔子對管仲、晏子的評價相牴牾。孔子在《論語》中,一批管仲奢侈而不節儉,卻三贊管仲之功業,說:“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評晏子也說“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那麼,以孔子繼承人自居的孟子,如此評價,為什麼?

分析其中原因,大致可從三個方面來看。

其一、春秋、戰國霸業有別。戰國霸業是春秋霸業的發展,所以戰國的霸主往往崇尚春秋五霸,但二者霸業卻有巨大差別。春秋稱霸,周王室尚在,仍為名義上的天子。諸侯爭霸,常常以尊王為號召,以會盟為主體,率諸侯以尊天子,以維護一統之局面。戰國之霸業,以戰爭為主體,以兼併、滅國為手段,以統一天下為目標。

其二、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尊王攘夷,會盟諸侯,平息內亂,遏阻四夷,對制止分裂,維護統一起了積極作用。因而,孔子給予讚賞;戰國之霸,以殺伐為主,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反霸即保民,孔子讚賞的是春秋之霸;孟子抨擊的是戰國之霸。態度相反,實質一樣。

其三、在孟子看來,春秋、戰國霸業雖有區別,但戰國霸業是春秋之霸的發展和延續,戰國霸主也常常以春秋霸主為榜樣,在力主仁政統天下的孟子看來,二者都崇尚以實力、武力統一天下,本質是一樣的,所以,孟子貴王賤霸,必貶管、晏。

如果說在《梁惠王》篇,孟子跟梁惠王、齊宣王之辯,主要是勸其施仁政,行王道,那麼,該章則是借用曾西對子路、管仲功業的評價對比中,突出了儒家對功業評價的價值判斷標準:貴王賤霸、尊王卑霸,力主行王止霸。

在對這部分內容的理解中,還應注意一個問題:孟子在本章語境中對管仲、晏嬰的貶斥和他對這兩個偉大歷史人物的真實評價是不同的,應該注意區分。深入分析本章,孟子貶管仲、晏嬰,不是自己直講,而是巧借曾西之語,回答得比較委婉;而當公孫丑又問: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難道說他們不值得效法嗎?孟子卻避而不答,叉開話題,轉到“以齊王,由反手”上來了。這裡面透露出一個問題:孟子在本章宣揚貴王賤霸而貶管、晏,實際是有保留的。他對於管仲和晏嬰這兩個名相的歷史功績,並沒有持完全否定的態度,甚至在其它的語境中,還是讚揚和肯定的。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勸齊宣王要樂民之樂、憂民之憂,就是完全以頌揚的態度,講述晏嬰勸齊景公與民同樂的故事。在《孟子·告子下》中,孟子講到齊桓公在葵丘會盟諸侯時,錄其所定五條盟約內容,如:誅不孝;尊賢育才,以彰有德;敬老慈幼等等,大致是合乎王道義理的。這實際上是說,管仲佐齊桓公稱霸,並非單靠武力,九合諸侯,會盟定約,是主要手段之一,以此達到尊王攘夷,匡定天下的目的。而且據《管子》記載,管仲提出“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將禮義廉恥,提到攸關國家興亡的四大綱要的高度,可見,管仲治國,王霸雜用。孔子曾贊管仲說:“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也曾贊晏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而孟子對管、晏的歷史評價,與孔子是基本一致的。本章所評,重在崇王貶霸,對其貶管仲和晏嬰,應歷史地、全面地、辯證地理解。這是我們在學習本章時,應該認真辨析把握的。

後半部分:緊緊圍繞“以齊王,由反手”,這是本章孟子論辯的核心和落腳點。以公孫丑之惑為導引,展開論說。以文王之德,百年而難得天下,與齊行仁政,則易如反掌,展開精闢分析論說。一是有德者,得天下。文王起於百里之地,無時勢憑藉,雖經百年之難,終能興周傾商而有天下;二是有德、有勢者,易得天下。齊國與夏、商、周盛世相比,齊有其地,土地廣闊;齊有其民,人口眾多;乘勢而行王道,因而易得天下。三是有德、有勢、有時者,則易如反掌。當時之世,百姓處於虐政折磨,如飢似渴;民心切盼解倒懸之危,又有時機之易。齊國行仁政,既得時勢之易,又有德行之速,因而統一天下,易如反掌,所以“惟此時為然”。

從孟子散文的論辯性看,本章也是孟子之好辯的代表作之一。文中用了大量的文學手法,使人物形象躍然於辯論之中。突出展現孟子的論辯藝術。在本章中,很突出地表現在:“比”的手法的運用。

其一、對比說理。一是主題對比:即王霸之比。二是:認識對比。孟子和公孫丑的認識對比。公孫丑認為是了不起的功業,而孟子借曾西之語認為很卑微。三是:古今對比。以三代、文王與當世齊國比。以對比凸顯反差之大,以對比出人意料,以對比形象鮮明,令人信服。不但是讀出孟子的思想,還看出了孟子論辯的這種技巧。例如:公孫丑的疑問,是齊人之問,也是大眾之問,很有道理,可是孟子的回答更是句句在理,無可辯駁的。

其二、比喻說理。文中用了大量的比喻。“由反手也”這就是個鮮明精彩比喻。易如反掌,尤為形象。又如:“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以飢者、渴者比喻百姓在虐政的水深火熱之中的危困處境;“德之流行,速於置郵”、“民之悅之,猶解倒懸”等等,共用了六個比喻,五大對比,這真的確是一個用“比”的典範之文。

《孟子》七篇解讀|公孫丑篇(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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