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散文《二姐》

二 姐

我们姐弟五个中,属二姐最爱说,但也属二姐最实在,最疼我。

二姐小时候,十分的天真。

那时我家后边住着一个远房爷爷,我们管他叫"后边爷爷"。"后边爷爷"腰弯得很厉害,说话结巴,五冬六夏带着一顶破毡帽,所以,要想看到他的脸,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然而,这老爷子有个毛病,爱占小便宜,经常去别人家拿东西。有人看见,他就管你要,没人看见,他就顺手"拿"走了。

还记得我上学不久的一次,老师讲着课突然停下了,原来是"后边爷爷"来了,正要拿老师窗台上晒着的鞋子,发现老师看见了,就手里拿着鞋子对老师说:"先生哎,你,你,你,你窗台上的鞋子,还,还,还,还要不?"老师说:"还要啊。"他于是非常沮丧的说:"唉,冉寻思你,你,你,你不要——冉要来。"他管"俺"叫"冉",在老师的目送下,"冉"怏怏地走了。为了这个,村里的人对他非常反感。背后都管他叫"老貔狐子"——传说这是一种会隐身的动物,它们能当着你的面拿东西,而不被你发现。

当时村后生产队里有一片菜园,园里不仅种菜,还种着许多瓜。我想吃瓜,但家里没钱买。二姐说:"我去偷吧。"母亲不让,说:"可不能去偷,让人看见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姐反驳说:"后边爷爷不是经常去偷吗,怎么没让人看见呢?"母亲逗她说:"后边爷爷有一顶貔狐子帽,戴上别人看不见,你有吗?"二姐记住了母亲的话,就去找"后边爷爷",见了面一本正经地说:"后边爷爷,把你的貔狐子帽借我用用,我去给弟弟偷个瓜吃。"后边爷爷一听顺手拿起一根竹杆,嘴里骂着:"我打死你这个小私孩子!"吓得二姐一溜烟跑回家,赶紧把大门插上。——这话一直到现在,二姐说起来还是笑得前仰后合的。

二姐胆大,虽然没有借到会隐身的"貔狐子帽",但她还是去偷了。正当抱着一个大西瓜往回跑的时候,结果被队长逮了个正着。队长问她:"谁让你偷瓜?"

二姐说:"我让我偷瓜。"

"偷瓜干什么?"

"偷瓜给弟弟吃,这还用问吗!"

队长被她逗乐了。就随口说:"你能把这个西瓜吃上,就再送你一个给你弟弟吃。吃不上就拉你去游街。"

"吃就吃,你说话可得算话。"二姐轻蔑地说。那年二姐十二岁,我三岁。结果是二姐气喘吁吁地抱回来一个大西瓜,自己呢,撑得晚饭也没吃。

二姐经常笑着说,她小时候就和傻瓜一样,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一次赶集,听到卖冰糕的招呼:"冰糕,冰糕,十里八里都能捎。"于是买了一块,要给我捎回来吃,结果出来集市不远就化了。还有一次,二姐在集上拾到五元钱,就随口大声招呼:"谁掉钱了?谁掉钱了?谁的钱啊?"旁边一女人随口说"我的钱"。二姐于是把钱给了她,连问一声多少钱也没问。其实二姐的轻信,即使长大了也没有多少改变。

二姐结婚很早,那年我才九岁。二姐结婚早的原因是和父亲上不来,两人经常吵架。父亲是犟脾气,母亲说不了父亲;二姐很能干,性子也很刚,母亲也不好说二姐。于是母亲做主,二姐就早嫁了。

二姐婆家离我家不远,六里多地。家里只有公婆,二姐夫是拾来的。也许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二姐夫是一个好吃懒做不着调的人。结婚后就没有好好地在家过几天日子,总是和所谓朋友在外边跑生意。钱没挣来,把二姐在家种地养殖攒下的钱全花在了外边,并且二姐在家还要经常招待他前来要账的"朋友"。他对二姐总是说,他在哪儿哪儿有煤矿,在哪儿哪儿有房产,在哪儿哪儿有钢材——钱很快就下来了,日子很快就好起来了。二姐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二姐夫的话,骗得了二姐,但骗不了别人。他终因诈骗被捕入狱,并且在狱中一呆就是六年。六年中,二姐发送了公婆,把四个孩子教养成人——三个高中毕业,一个大学毕业。

那几年我在乡镇教书,离二姐家只有三里地,所以经常能看到这样的身影——天刚发亮,一个瘦小的女人,骑着一个后架加长的自行车,顺着公路往南去了;后架上有两个大大的荆条筐,车子走起来,有些吃力。天快黑了,还是走起来有些吃力,还是后架加长的自行车,又顺着公路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我的二姐。

在我们姐弟中,二姐个子最小,我个子最高。于是二姐总结说,她的个矮是小时候干农活累得。二姐小时候,正赶上"文化革命",学校不上课,天天"批林批孔"。父亲说:"反正是批林批孔,哪儿不是批啊,在家干活吧。"于是,二姐只念了两年书,就下学干活了。

二姐很能干。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二姐和二哥抬地瓜的情形。秋后了,大片大片的地瓜成熟了。白天刨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就按"人七劳三"的分配原则,把地瓜在地里分开。——所谓"人七劳三",是分配劳动果实时,人口多少和劳动量多少的分配比例。所以,那时孩子多的"沾光"(占便宜的意思)——孩子小,吃得少,但分得多。——长大了怎么办?要盖房子,要娶媳妇,哎,大了再说大了,那时谁会管那么长远呢!当时能吃饱就不错了。当然,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想到的,那时可不会想这些。当时我的任务是在地里看着地瓜,父母哥姐负责往家里运送。二姐和二哥当时也不大,背不动一筐,只好两人用扁担抬。二哥比二姐小两岁,和二姐个子差不多,开始筐是放在中间的,但二哥心眼多,故意走路趔趔趄趄的,二姐走在后边,就顺手把筐往自己这边拉,二哥还趔趄,二姐又拉,最后筐都挨着二姐的身子了,二哥还是趔趄。二姐气得一抽扁担,一脚把二哥踹倒在地下,自己背起一筐地瓜,一摇一晃地回家了。

二姐身高不到一米六,在二姐夫入狱的几年中,勇敢地挑起了家庭七口人的生活重担。村里宰猪宰羊的人家多,二姐在种好责任田的时间以外,天天批发人家的肉到城里去卖,赚的钱用来供四个孩子读书。早晨带着一二百斤肉去城里,中午吃点带去的干粮,傍晚卖完再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别看累,但二姐精神很好,隔两天就给我送些肉来。我对二姐说:"别太累了,累坏了身子不是闹着玩的。"二姐自豪地对我说:"二姐是什么身子骨,别看个子矮,浑身都是劲。"接着又说起小时候和二哥抬地瓜的事儿来,不免又笑得前仰后合。

太阳东出西落,大雁北去南飞。一晃几年过去了,二姐夫出狱了,我也调到了城里上班,并且从乡下搬到城里来住了。离得远了,不能经常和二姐见面了。

这一天正在上班,二姐夫忽然打来电话,说是二姐病了。我问什么病,他说是肺癌,正在济南检查。我一下懵在那里,怎么会呢?二姐是多么坚强的人啊。并且二姐从小吃苦受累,老天爷不会这样不睁眼吧!正当我要给在济南的大外甥拨电话的时候,我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在德州的大外甥女的。我赶紧接听,电话里传来的是二姐的声音。二姐告诉我,她现在在德州呢,今天回家,要到我这来,让我去车站接她。二姐平时说话高声大嗓,这一次却声调低沉,并且语速很慢。我的心口象压上了一摞砖头,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想起前些年,由于母亲体弱多病,二姐在油灯下为我一针一线做鞋缝袜的身影;想起小时候,二姐为我偷瓜买冰糕的情谊;想起二姐这几年,当男当女,独立支撑家庭的艰辛。

看到二姐,我的心里更加的酸楚。二姐明显地瘦了,并且满脸倦容。问二姐,为什么不叫他们送回来呢,二姐说,自己能行,他们忙,这次回来看看我就再回去,现在正请一个老中医给治着了,让我放心。二姐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她的话语和表情中,已经显示出她清楚自己的病情,这次回来,就是想见我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我强做笑颜,努力地把泪水咽到肚子里。

二姐在我这住了一夜。晚上,我问起二姐发病的原因,二姐说是让二姐夫给气的。原来,二姐听说我到城里来上班,要在城里买房,就主动地说给我出两万元钱。当时我笑着说:"好呀,那我就不用借别人的钱了。"说实话,我当时并没当真,我知道二姐没钱。当二姐回家向二姐夫要钱时,二姐夫说钢材还没卖出呢,卖了就有钱了。这一次二姐认了真,非要二姐夫带她到城里来看看钢材不可。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二姐对二姐夫彻底失望了,整天沉默着,一句话也不和二姐夫说。并且饭量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瘦。那么刚强的人,那么健壮的体格,被自己的精神打垮了。

我听后再一次强笑着对二姐说:"姐,我当时就是和你开玩笑呢,你供四个孩子上学,这就不容易了,我知道你没有钱,一打谱也没想和你借钱呀。你看现在房子不是也买下了吗。你又何必生气呢?"

二姐轻声说:"唉,我不是生别人的气,是生自己的气,你姐小时候就傻,爱轻信别人的话,没想到活到现在还是轻信别人的话。二姐对不起你。"

听二姐这样说,我再也忍不住,赶紧装做倒水,让泪水流到茶杯里。

然而,苍天有眼,善恶有报。经过一年的中医治疗,二姐的肺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加上二姐夫这一年由于烟酒无度,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二姐也就不再为他伤心。二姐说:"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但人已经死了,我也就不再怪他了。"

二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二姐了。秋末的一天早晨,二姐打来电话,说是新磨了玉米面,要给我送些来。我问要不要开车去接她。二姐说不用,要是开车去接就不来了。我只好嘱咐她坐公交车来,到城里给我打电话。临近十点的时候,二姐笑嘻嘻地推着自行车进来了。车后架上带着半袋子玉米面,前车篮子里还带着一塑料袋荠菜。二姐胖了许多,气色也很好,但我还是埋怨她,病刚好不该骑车走这么远的路。二姐哈哈笑着说:"没事儿,二姐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二亩地的玉米一个人也没叫,自己两天就收完了。"又说:"荠菜是种好东西,好吃又有营养,听说还能治病。我现在没事儿天天出去拔荠菜,要吃就去拿啊。"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我说出去吃涮锅吧,二姐不同意,说自己不喜欢吃肉,就喜欢吃馒头白菜豆腐汤。我心里好笑,在我们姐弟五个中,除了我爱吃肉外,就属二姐喜欢吃肉了。小时候家里穷,过年炖的羊骨头就属我和二姐啃得干净。我心里明白,二姐说不喜欢吃肉,是怕我出去吃饭多花钱罢了。

果然,三斤羊肉二姐吃得最多。吃完二姐哈哈笑着说:"真好吃啊,晚上我不用吃饭了。"

这就是我的二姐,一个坚强乐观的人,一个最心疼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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