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淘漉音樂專欄作者薺麥青青
1990年,當臺灣的著名音樂人張培仁,第一次來到北京,看到崔健蒙著雙眼,吹著小號,唱起《一塊紅布》的時候,這個1.95米的漢子抱著柱子痛哭流涕。
簡陋的舞臺,劣質的器材,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搖滾釋放出來的激情和熱烈,那種赤裸裸的真摯與純粹,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來。
“這幫人在北京一無所有的環境裡創造了中國搖滾。”在當時那個年代,突然看到有一群年輕人,幹著這種理想主義的事情,一個同根生的異鄉人,也情不自禁地感動不已。
但令張培仁也許沒有想到的是,有一種理想主義,始於熱血的燃燒,它的星火燎原之勢,整整持續了十年。
這十年,是一個貧窮亦富有,單調亦豐饒的年代,它攜獵獵長風,也馭嘶嘶戰馬,煮沸青春,燃情征途,被稱為中國搖滾的黃金十年。
張培仁後來在紀錄片《再見,烏托邦》中,充滿懷念地說道:“我覺得那是中國理想主義絕無僅有的十年。”
1994年,由張培仁、賈敏恕牽頭,臺灣滾石公司下屬的魔巖唱片簽約了竇唯、何勇和張楚,人稱魔巖三傑。
那時張楚的歌像詩,一首《姐姐》,深入骨髓的悲憫, 聽完催人淚下。
何勇的歌像酒,逸興遄飛的他喜歡穿著藍白相間的海魂衫,繫著紅領巾,唱到興奮處,用礦泉水澆在自己身上,或跳到夥伴的身上。
竇唯的歌則如同散文,蕩氣迴腸、恣肆汪洋。
此前,竇唯是黑豹樂隊的干將。
此前,他擔任主唱併兼詞曲創作的《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等成為樂隊經典的曲目,使黑豹樂隊一躍而為華人在世界上專輯銷量最多的搖滾樂隊。
九十年代初,無數年輕人找不到情緒的出口,而一曲《無地自容》則淋漓盡致地宣洩了一種桀驁不馴的個性主張,成為那個年代青年人的心靈寫照,同時激勵了很多年輕人走上搖滾之路。
但竇唯在黑豹樂隊只有短短的四年,1991年,竇唯離開如日中天的黑豹,組建“做夢樂隊”,三年後,他又被魔巖簽下。
1994年,魔巖隆重推出三張專輯: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三張專輯甫一面世,便火爆異常。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緻的包裝,是來自靈魂的長嘯和傾訴,是不肯隨波逐流的任爾東西。
也就是在那一年,無論中國的搖滾歷史如何書寫,1994年,都將成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
“中國搖滾樂勢力”演唱會在香港紅磡館的舉辦,成為了中國搖滾樂壇的標誌性事件。
去香港之前,幾乎沒人看好這場演唱會。
為了避免出現大面積缺席和冷場的窘況,舉辦方甚至主動派送一批票。
但他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
那場演唱會,大陸的音樂第一次令香港燃燒,迄今為止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那一晚的紅磡,座無虛席,在所有沸騰的人群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現場此起彼伏、山呼海嘯的應和,證明了那場演唱會足以令人癲狂的巨大魅力。
彼時,竇唯穿著一身黑西裝,剃著短而乾淨的小寸頭,眼神如寂靜而深邃的海洋,波瀾不驚,在舞臺上吹笛子的模樣全然不像唱搖滾的少年。
但他當晚掀起的颶風仍讓二十年後的歌迷東西莫辨。
紅磡演唱會是魔巖樂隊的峰巔,當他們站在臺上,向著臺下歡呼的觀眾鞠躬謝幕的時候,也許根本沒有料到,幾年之後,搖滾圈的變故亦如大廈將傾,他們清澈的眼眸裡,無法映照出未來的陰影。
1994年12月,與魔巖同赴香港去參加“中國搖滾樂勢力”演唱會的,還有唐朝樂隊。
這支重金屬搖滾樂隊的成立,可上溯至1988年。
創始人之一的美籍華人郭怡廣,源於對唐朝文化的尊崇,為樂隊取名為“唐朝”。
其後,丁武和張炬兩位搖滾青年的加入,讓這支樂隊融入了更新鮮的血液。
鮮有人知的是,這支後來叱吒中國樂壇的樂隊,最初的大本營竟是租住在中央美術學院第12層的一個房間。
成立之初,舉步維艱,但並不妨礙這支樂隊氣勢如虹。
1992年,唐朝樂隊發佈了同名專輯《唐朝》,專輯上是幾個長髮紛披、炫酷十足的年輕人。
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張專輯的問世,掀起了中國搖滾樂的滔天巨浪。
整個亞洲都為之風靡,很多年輕人紛紛留長髮,穿皮夾克和牛仔褲,人們欣喜地發現,一種嶄新的流行文化正在中國蔓延,這就是搖滾樂。
首發專輯《唐朝》中的主打歌便是《夢迴唐朝》,追思盛唐,豪情萬丈:
憶昔開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膠漆眼界無窮世界寬安得廣廈千萬間......“唐朝”樂隊帶來的大氣磅礴、與雍容開闊的東方氣度,技驚四座,曾讓人們有理由對剛剛邁步的中國搖滾未來充滿信心。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過了三年,1995年5月11日,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因為車禍不幸去世,那一天,距離他的生日,僅僅還有6天。
一把曾經激動過無數心靈的低音吉他,永遠地沉寂了,這對樂隊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後來,在主唱丁武的力挽狂瀾下,樂隊逐漸走向了正軌,成為了中國搖滾樂最具代表性的樂隊之一,而樂隊也多次去國外演出,把中國式的搖滾樂帶給了世界。
就在魔巖三傑和唐朝樂隊在香港紅磡掀起搖滾風暴時,一個躊躇滿志的青年,在那個1994年的深秋來到北京。
當時,他帶著自己的兩首歌曲——《兩天》和《青鳥》的小樣,投奔紅星音樂生產社。
儘管他寫的《執著》被田震看上,並在後來被其唱火,但他的其貌不揚,偶像氣質的匱乏,讓“紅星”唱片公司的老闆並未及時向他伸出橄欖枝。
這期間,“紅星”力捧鄭鈞,併為其打造出一張《赤裸裸》的專輯, 其中《回到拉薩》、《赤裸裸》、《灰姑娘》等作品至今在國內廣為流傳。
沒有矯揉造作,沒有無病呻吟,質樸又奔放、慵懶又充滿張力的激情迸發,讓鄭鈞成為“中國搖滾天王”。
當鄭鈞一路高歌挺進時,許巍在一年後,才接到唱片公司的通知,去簽約。
於是,有了1997年的《在別處》。
當許巍的首張專輯《在別處》發行的時候,整個搖滾樂壇都為之驚豔不已,他們看到了一張數十年來,最優秀的搖滾專輯。
《在別處》大賣50萬張,當時的許巍29歲。但專輯的出版並未讓許巍如日中天,他依然窮困潦倒,不久,他打道回西安。
從1995年到1999年這五年間,他經歷了一個幻滅的過程,在六平方米的蝸居里,他長夜為晝,在無數痛苦難眠的清醒裡,創作了兩張專輯。
他試圖去尋找一個給自己堅持下去的答案,但是他遍尋未果,所以1999年錄《那一年》的時候,他正處於絕望的深淵。
從嚴重的抑鬱症到如今歸來仍少年,許巍的歌也從幽暗到了明亮。
從《在別處》到《那一年》,從《愛如少年》到《我的愛》,這也正是許巍人生不同的四個階段。
從叛逆、憤怒到抑鬱、迷茫;從孤獨、無助到溫暖、醇厚,他的真摯與淳樸一如往昔。
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在哪裡開演唱會,只要《藍蓮花》的前奏一起,便會全場大合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地嚮往 ......
當年正是這首歌,將他從載浮載沉的海洋裡打撈上來,讓他追尋音樂的腳步不再彷徨。
也正是這首歌,讓多少人為了遠方,不再受困於一城一池,為了心中的藍蓮花,在“無處不在的枷鎖之中”找到希望和前進的方向......
也許只有多年以後,當如水的時光迤邐而過,我們才能更好地看清那些命運的伏筆。
紅磡演唱會的前一年,1993年11月,鮑家街43號成立,主要成員全部來自中央音樂學院,幾個熱血青年以母校的門牌號碼為樂隊命名。
這支學院派的樂隊以專業的音樂技術和紮實的理論功底,融匯了濃郁的人文氣質和思想內涵,為當時的搖滾樂壇帶來了很多直指人心靈深處的歌曲。
作為主唱的汪峰,無疑是整個樂隊的靈魂。
1997年,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他踽踽獨行,走到建國門立交橋,車流湧動,高樓林立,但在這個他生活了多年的偌大的城市,卻感覺魂無所依。
《晚安北京》的靈感便產生於當時:
“我將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著國產壓路機的聲音,伴著傷口迸裂的巨響……”汪峰跑回家,奮戰到第二天早上,一氣呵成,寫出了這首歌。
《晚安 北京》為所有的愛與破碎,困頓與掙扎而心碎,為每個人的青春與痛楚、孤獨與迷失而歌唱。
那些似水流年,那些怒放的生命,那些奄奄求生的渴望,有的終至彼岸,有的則折戟沉沙。
在他的歌裡低吟與長嘶,是多少人殘酷的青春。
後來,他成為選秀節目中的導師,逢人便問:你的夢想是什麼?
只是,他還記得自己的夢想嗎?
他依然喜歡穿標誌性的皮褲,頭髮漸稀,但仍怒髮衝冠,他從當年那個恃才放曠的青年變成日漸溫厚的中年,他的子怡從大滿貫影后變成眉眼溫柔的賢妻良母,他的人生早已人間天上。
甚至可以這樣說,在當年唱搖滾的那些人裡,他是碩果僅存的,取得了“世俗成功”,獲得了標準的塵世生活的一個樣板。
可是,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一定不會忘記,與他同行的那些身影:
成員幾乎都來自南方的“指南針”樂隊,從《無法逃脫》到《選擇堅強》,蓬勃高亢而近於狂嘯的歌唱,讓他們在一瀉千里中找到奔襲的力量;
具有鮮明的說唱特色,和巨大感染力的“痛仰”,他們曾大聲疾呼,“你的熱血哪去了”等歌詞也早已變成了“憤怒青年”們的宣言;
“輪迴”的一首《烽火揚州路》,以現代不羈的曲風,追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弔古之思,當年引起的轟動,激發了多少氣衝霄漢的英雄情懷;
而特立獨行的左小祖咒,從遊蕩街頭的打口磁帶小販,到一大批年輕人頂禮膜拜的神父級搖滾偶像。
我們懷念一個時代時,在懷念什麼?
那種未被文過飾非的真誠,那些未被扭曲的純善。
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理想,不單單是因為它的遠去而氤氳出玫瑰金的綺幻,而是,它曾如此簡單、純粹,如此激昂和豪邁,是我們再也無法重拾的舊夢。
故,花開有時,葉落有時;亦如輝煌有時,凋零有時。
遙想當年:高旗帶著新組建的樂隊“超載”在北京國際飯店演唱《陳勝吳廣》,全場人都被前所未有的、猛烈如狂飆的速度和野性激進的旋律而震撼。
如今,“超載”雖已風光不復,但年屆50的高旗仍堅持自己的搖滾創作之路:
“無論是什麼時代或什麼風格,我所寫的每一首歌,其實都是對生命本體的關注和生命本質的探究。”遙想當年:何勇,曾經是一個不喝酒就寫不出歌的浪蕩少年,但現在卻因長期的服用藥物而導致精神不穩定。
為此,他調侃:“張楚死了,何勇瘋了,竇唯成仙了” 。
有人對此痛心疾首:
如果當年敏感而詩性的張楚是鮮活的,那麼現在的張楚確實“死了”。
如果當年憤怒而率真的何勇是正常的,那麼現在的何勇無疑“瘋了”。
而竇唯呢?真的成仙了嗎?
當年那個翩翩美少年,已經變成不修邊幅的大叔,與搖滾圈漸去漸遠,面對眾人眼中偶像的“幻滅”質疑。
他淡然回應:“清濁自甚,神靈明鑑”。
那些花兒,他們都老了嗎?他們都在哪裡呀?他們已離去,消失在人海茫茫......
1994—2004年,中國搖滾的黃金十年,有最瘋狂的嘶吼,有最性靈的抒發,有最真摯的表達,有熱血沸騰的激情,也有淚流滿面的悲傷。
十年,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它,卻是整整一個時代。
有人說,如果有一天,讓你心動的再也感動不了你,讓你憤怒的再也激怒不了你,讓你悲傷的再也不能讓你流淚。
你便知道這時光,這生活給了你什麼,你為了成長,付出了什麼。
所以,那些彌足珍貴的眼淚與歡笑,那些無遮無攔的率真與瘋狂,是一個人沒有在向生活投誠前才會有的。
所幸,攝影師高原在她的《把青春唱完》的影像集裡,留下了這些最珍貴的光影:崔健、竇唯、張楚、何勇、高旗、丁武、許巍、鄭鈞、朴樹、老狼、汪峰、欒樹.......
那些我們熟知的搖滾大腕大多還是青澀少年,他們或眉眼舒朗,或神情倨傲,或笑容靦腆,或長髮飛揚。
他們在鏡頭前或安靜端坐,或嬉戲打鬧,他們的臉上沒有陰霾,沒有被生活重擊後的狼藉,那是獨屬於他們的,和一個時代的花樣年華。
同時,那些逝去的面孔:張炬、賈宏聲、王曉京、吳珂......也出現在她的鏡頭下,他們甩動的長髮和純淨的笑容,凝固在一張又一張的黑白影像裡。
曾經有位80後攝影師在看過這些照片後說:“我覺得你拍得一般啊,沒什麼牛的,好多焦點都不實。要是我在我也能拍。”
高原回答:“對啊,就是因為我在,所以我才這麼牛。”
能成為一個大時代的親歷者和記錄者,確實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但比這個更牛的是,那些如花怒放的少年,那些血脈僨張的青年,他們共同創造了一個無法複製,無法重來的黃金時代:
逝去難忘的光陰還留下多少這個世界有故事讓人情迷惑望遠山山外山風在感動我人生如夢夢醒時悲歡離合歌舞一曲送別離內心悠悠誰又知道你看到說到的理由故事中的世界在慢慢告訴我也許這樣的世紀不再有……再見,時光!再見,少年!閱讀更多 淘漉音樂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