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还记得那封《情书》吗?

“藤井树,你好吗?我很好。”博子写下已故未婚夫的名字,寄到一个已经消失的地址。

“我很好,只是有点感冒。”信偏偏错寄到了另一个藤井树手中。

于是,少年藤井树和少女藤井树没说出口的情愫,都在十年后的这场意外通信中娓娓道来。少年藏进书里的秘密,十年后才被翻开,当女藤井看到借书卡背面自己的画像时,两个羞涩的孩子终于互通了心意,那是豆蔻少年最深沉的告白:从此我爱上的每个人都很像你。女藤井眼泪落下,紧紧抱住那本《追忆似水年华》。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情书》剧照,柏原崇饰演少年藤井树

岩井俊二曾说,每部作品都像是只能相处一段时间的恋人。他的“初恋”《情书》已经离开了23年。春来秋往,寒暑交替,岩井俊二23年不变的发型里,已经有了银丝,只有他的《情书》永远年轻。

他最近有了新的“恋人”,“就像是《情书》的第二部分。”岩井俊二轻轻说出。他的身旁是“新恋人”的海报,上面用蓝色的字体写着:你好,之华。

一个蓝色的故事

“中国剧组的人真多啊。”岩井俊二这样想着。

监视器周围站满了人,他想请一些人出去,可是仔细看看,似乎都不是闲人,有各自的工作要完成,粗略比较一下,这里的人比他在日本拍片时多了一倍。

2018年年初,岩井俊二在大连,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华语电影《你好,之华》,他多年的好友陈可辛担任监制。书信、图书馆、中学、暗恋,这些《情书》里的重要元素都出现在新片当中。

监制陈可辛制片经验丰富,把《你好,之华》剧组安排得妥妥当当,每个岗位都有专人负责,作为导演,岩井俊二只要向他们清楚交代自己的需求,再坐到监视器前监督即可。可他一会儿举着摄像机窝进汽车后备箱里掌镜;一会儿躺在冰冷的操场上向演员示范表演;一会儿用特地买来的毛线袜子罩在灯泡上,以达到他想要的光线效果……直到电影上映前几周,他还在修改音乐,调试色调,像个独立电影导演一样,样样亲自上手。

终于制作完成,在10月末,北京刮起大风的时候,他匆匆赶来,开始了宣传活动。采访用的办公室桌子上摆着平价的巧克力,“明天要换好一点的(巧克力)给导演。”两个工作人员一边张罗一边半开玩笑,对等候采访的本刊记者解释,导演白天工作时不怎么吃饭,靠巧克力补充能量。

然后,岩井俊二走了进来,他的女助理看到巧克力,会意地笑出了声,整个房间里只有岩井俊二没有表情。黑色的长卷发,黑色的方框眼镜,黑色的纯棉T恤,黑色的棉麻西装,黑色的条纹长裤,黑色的袜子,黑色的运动鞋。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平缓,回答每个问题前都会沉默一到三分钟。如果每个人都有一种颜色的话,那么至少在这一天,岩井俊二是黑色的。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一身黑色的岩井俊二、周迅、陈可辛并排站在海边,拍摄了《你好,之华》的第一批海报。三个人仰头远眺,望向不同的地方。唯一跳脱出黑色的,是陈可辛花白的头发。55、44、56,这是三人各自的年龄。在大连海边,他们一起拍了一部关于青春和青春逝去的电影。

开机前,周迅和岩井俊二有过一场抽象的对话:

“导演,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颜色?”

“你觉得是什么颜色?”

“我觉得是蓝色的。”

“我也这么觉得。”

于是,周迅饰演的之华染了天蓝色的指甲,穿着藏蓝色的毛衣,坐在图书馆里,给中学时代暗恋过的尹川写起了信,以她姐姐的名义。

电影主线由此展开。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四十几岁的之华以姐姐之南的名义,写信给少女时期暗恋的同学尹川;尹川回信给年少的爱人之南;之南嫁给了大学里结识的张超;张超婚后实施家暴、一事无成、一走了之,又认识了新伴侣纪宏;纪宏把张超的下落告诉尹川;尹川对醉酒的张超说,之南已经因抑郁症离世。转眼间,之南和之华的女儿们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失去妈妈的弟弟离家出走,八十几岁的奶奶又有了新的爱人……

岩井俊二说,之华更像是《情书》主角的妈妈。

“跟《情书》那时相比,自己的年龄也大了很多。”岩井俊二这样解释新片对《情书》的呼应,“《情书》的时间跨度只有10年左右,而这次的电影时间跨度至少有30年,更像是整个一生的年代记。”

周迅觉得这是一个“蓝色”的故事,“有一些遗憾和期盼,每个人都错过了什么,但仍心怀希冀。”

“电影没有国界分别”

“中国的葬礼时间真短啊。”岩井俊二这样想着。

和《情书》一样,《你好,之华》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之南的妹妹、妹夫、女儿、儿子、外甥女走进殡仪馆,向她行了最后的告别礼。遗体火化后,女儿抱着她的骨灰回家。

在日本要用一天的仪式,在中国只到中午就结束了,这令岩井俊二“很震惊”。中方工作人员还告诉他,在中国,比逝者年长的人通常是不出席出殡仪式的,原本围绕这场葬礼设计的种种细节,好像都派不上用场了。岩井俊二“有点头疼”,最后“绞尽脑汁想办法,才完成了拍摄”。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胡歌饰演张超

这种为了符合中国国情而随机修改剧本的情况,时常发生。他用日文与不太流利的英文和演员、工作人员反复确认,“你发短信时不需要念出来了,好像中国人不这么做。”“你回家时不需要郑重喊出‘我回来了’,好像中国人不这么做。”“不需要宠物狗了,好像30年前中国人不怎么养宠物。”

拍摄进行到后半程时,他开始庆幸,“来这里拍摄太好了,了解到很多新鲜的事物,这种文化上的差异非常有意思。”

“初版剧本是一个日本故事还是中国故事呢?”记者问道。

岩井俊二第一次有了细微表情,他轻笑了一下:“是一个韩国故事。”

但把剧本给老朋友陈可辛看后,陈可辛说他看到了一个“时光流逝的东西”,两人就商量着把背景放在中国,拍一部华语片。岩井俊二说自己并不在意作品在哪里发表,因为“虽然有语言差异,但电影本质上是没有国界分别的”。

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有加拿大独立导演到日本拍摄女同题材电影。岩井俊二一直记得那部小众电影的名字——《庆子》。如今已经很难在网上查到《庆子》的信息,有关这部电影的资料,几乎都出自岩井俊二的采访,“电影说的是一个女孩跟男朋友分手,受了很大的打击。她在一个女朋友那里得到了安慰,然后慢慢地,两人的关系暧昧起来。不过最后,由于父亲的压力,她还是甩了女朋友,跟男人结婚了。”

岩井俊二第一次看《庆子》时,刚刚18岁,从此对电影产生了兴趣。大学时加入电影社团,在以喝酒、打麻将为主要业务的小集体里,他是唯一扛起设备拍片的人。期间也想过画漫画、写小说,毕业后为了糊口还到电视台工作过。他在接受《杨澜访谈录》的采访时说,因为没赚到什么钱,当时的女朋友离他而去。就这样,直到32岁,长片处女作《情书》问世了。

拍了10部豆瓣八分以上的电影,每一部都在强调自成一派的岩井美学:诗意、克制、物哀、善恶模糊。他在世界范围内拥有一批相当忠实的影迷,出演《你好,之华》的演员,在听到岩井俊二四个字后,几乎都没有犹豫就应邀前来。在拍摄华语片以前,就已经走出日本,执导美国、韩国电影了。“不仅限于一个国家,这样的创作模式对我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已经成了一个惯常的状态。”他对本刊记者说。

面对记者,他显得严肃、拘谨,全程没有表情和动作。但到了片场,就变成满场跑的“发明家”,一会儿研究快速制造铁锈大法,一会儿想要变出在沙滩上不留脚印的鞋子。陈可辛觉得“他有一种小孩般的天真”。

1996年,陈可辛正因《甜蜜蜜》,名声达到最顶峰。他在那时看到《情书》,直呼“惊为天人”。两个年轻导演互相欣赏,也在那时结识。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年,从而立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有这样一幕拍摄花絮:监视器旁,陈可辛吃着瓜子,岩井俊二看了看,也拿起一枚,用接受采访时的语调问:“你怎么打开这个?”

“哦,就这样咬开。”陈可辛示范起来。

岩井俊二,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一样”,不动声色地用左边的侧切牙磕开了第一颗瓜子。

“最好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黑色的岩井俊二,湖蓝色的周迅,和黑白相间的陈可辛一起出演了《你好,之华》的主题曲MV。在导演的钢琴和监制的吉他伴奏下,女主角轻轻唱起来:有些人,奔跑得太快,而有些人却慢了半拍,成为那个名之为自己的家伙。

镜头切换到男主角尹川独自坐在堆满书本的小房间里写作的情景。尹川是个不得志的作家,出过一本追忆初恋的小说,之后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了。岩井俊二对本刊说,尹川是他自己的写照。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秦昊饰演尹川

听到一个成名二十几年的导演,投射到——至少世俗意义上——不成功的人设身上,记者表示不解,岩井俊二第一次没有沉思就脱口而出,“像现在我也会去上杂志,也会去接受媒体的采访,可能在大家看来是一个成功人士,有的人可能会以此为荣,但是也有的人可能会以此为痛苦。”

“所以你就是那种以此为痛苦的人吗?”将近一个小时的严肃气氛,好像终于有了答案。

“肯定是比较不喜欢的。其实我从大学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没有怎么变过,我是非常喜欢宅在家里,一个人做创作,一直都没有变过。”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成功人士,为了宣传电影,和不同的记者反复讲述同一套拍摄故事,也许并不是他最好的样子。

拍摄MV,为周迅钢琴伴奏的时候,不知道他的感觉有没有好一些,歌词最后唱着:流进人群,聚聚又散散,愿你活成最美好的样子,属于你的样子。

愿你活成最好的样子——《你好,之华》的海报和预告片中反复出现这句话。五十几岁时再拍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岩井俊二想表达的已经不只是少年人的悸动和离别了。写剧本时,总是会想到学生时代的朋友,带着某个理想走入社会,然后受到一些挫折,有的人兜兜转转实现了理想,而大多数人没那么好运,只能中途放弃或掉头重来。

岩井俊二把这段思考写进了台词里。电影前半段,之华代替之南参加了一场中学毕业三十年的聚会。她想提前溜走,现场突然放起了姐姐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老师们好,同学们好。今天,我们一起迎来了毕业的日子……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走在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上……也许有的人能实现梦想,也许有的人不能。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想起这个地方。”之华停下了脚步,听得眼中泛泪。

她是姐姐身旁不起眼的丑小鸭;是递出第一封情书的少女;是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是穿上婚纱的新娘;是姐姐葬礼的主事人;是十几岁少女的妈妈……导演没有交代她的梦想,我们不知道她是否活成了“最好的样子”,只知道时间走过她的身体,她不能反抗。

之南、尹川、张超以及他们的下一代,每个人都是一样。

时间走到了中午一点,工作人员几次催促,导演要回酒店休息了。岩井俊二缓缓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其实过了多少年之后,它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一次我更多的是想表达这个。”

就像1996年他第一次来中国,在上海街头闲逛时,也不会想到22年后会拍一部华语电影。“中国的自行车真多啊。”他只是这样想着。

听岩井说

从没答应过翻拍《情书》

在《情书》那个故事里已经经历过一次“信”这个载体了,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再做一个类似的故事。这么多年了,也有很多人跟我提要重拍或翻拍《情书》,我一直在想,都这个年代了,我要怎么去重拍以信为载体的故事呢?所以从来没有答应过。我在构思一个别的故事时,突然想到在这个年代,有这么便捷的通信工具,怎么让人再去写信呢?我想创造这样一个情境,跟陈可辛导演提了这个提案,这是这次在中国合作拍片的契机。

陈导本身也是导演,这次他也非常尊重我作为导演的身份。他有非常多的经验,预见性很强。他会预想到在拍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问题,所以都是提前做好准备,给我配置了非常好的团队,也防止了后期拍摄过程中会出现大的问题,所以整个过程还蛮顺利的,也是多亏了陈导丰富的监制、制片经验。

其实中国电影市场对我还是有距离的,它和日本市场、好莱坞市场都不一样。其实对我的影迷来说,虽然有地域文化的差异,但还是能感受到电影里的内涵的。

在日本拍片更累

认真地想一下,在中国的拍摄没有发生很大的问题。刚来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担心过我想传达的东西是不是都能够传达出去,但是实际做下来,反而比我想象中顺畅很多,所以没有感受到沟通方面的压力。倒不如说可能在日本拍片子可能更容易有这种压力。虽然大家都说日语,但是你说的东西,可能会让别人产生误解。

举一个例子,就像在日本录音的时候,有很多乐器,钢琴、吉他、大提琴,小提琴,每一个乐器都会有自己的一条音轨,我会去听每一条音轨,比如我现在要听钢琴的这条音轨,但是工作人员会放出大提琴的那条,或者我只听钢琴这一条,对方可能又放出了两条。

又比如说拍摄时,可能摄影机前面铺了轨道,我指着那个轨道说,这个下面可能还要用到,但是日本的工作人员看到我的手在指那个轨道,就以为我要把它撤走。后来在实拍的时候,我才发现轨道怎么没了,再重新去布置,又得再花30分钟。明明都是在说日语,但是还是会有这样的误解。在日本拍片可能更累。

人的一生也是有四季的

在电影里头,胡歌演的那个角色(张超)跟尹川说,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作家,但其实谁都想过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写这句台词是因为我身边的朋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梦想,但是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跟谈恋爱是一样的。但是没有成功的人,也过着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过法。我会去想象他们说这种话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有的人可能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但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

人的一生也是有四季的。当时在拍《情书》的时候,想要表达的主题就是少年时代和当时的自己。那时自己还没有完全了解人生,对自己的了解也不是那么透彻,所以觉得自己一定要尊重别人。现在对我来说也还是有一些不那么透彻的地方,《你好,之华》才刚刚拍完,我还在感受中。

这次更多地是想表达在还没有完全把人生看透的情况下,在很多你看不到的地方,每一个部分都给你会带来不同的影响。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过了多少年之后,它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一次我更多地是想表达这个。

岩井俊二:23年后,再寄一封给自己的信

出自2018年第30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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