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進家門，從婆婆屋裡傳出金屬落在地上叮噹響的聲音，中間夾雜著孩子的笑聲和婆婆的驚呼。
來不及換鞋，我急急衝進次臥，只見四五個炒鍋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三歲的女兒聽著那叮噹聲，興奮地用腳去踢。
婆婆站在旁邊，一手護著女兒，一手把歪倒的紙箱子重新摞整齊。
看到這些鍋，我心裡就升起一股無名怒火，這全是最近十來天，陸陸續續被婆婆從菜市場那個直銷公司弄回來的。
據婆婆說，這些都是德國進口不粘鍋，用的什麼米技術、遠紅外線掃描，總之，好得不得了。現在剛進入市場，對她們這些長期參與講座的人價格分外優惠，別人買一個一千二，她們只需要六佰六拾六，心動不如行動。婆婆被忽悠著，用一沓沓毛爺爺換回了這些東西。
我不止一次告訴過她：參加理療、聽養生講座是好事，但要把握一個原則，只要那些機構推銷什麼產品讓你掏腰包，肯定有詐，絕不能像上次一樣被忽悠了。
婆婆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結果呢，你看。
晚上，我忍不住給徐偉民打電話，足足抱怨了半個多小時，徐偉民一邊“嗯嗯”“哦哦”地敷衍，一邊有點不耐煩地說，她是個老人，你就忍忍唄！再說了，那是她自己的錢，她愛咋花咋花，難不成，你是怕以後給你留得少了？
我去！簡直對牛彈琴！
好！你現在姑息，等有一天你媽發現上了當，鍋賣不出去，錢收不回來，像樓上那個老王一樣被氣中風，你就舒服了！
02
本來我們沒和婆婆一起住，去年徐偉民到安西當開荒牛，怕我一人帶孩子太累，才把婆婆接過來。
要說婆婆這個人還是挺不錯的，勤快、開明、講理。我們雖不說處得像母女，也算得上客客氣氣、相敬如賓。
但是自從她去安西看了一趟兒子回來，脾氣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先是和小區的幾個老頭老太太，天天早上到菜市場參加什麼養生保健知識講座，風雨無阻。
怕她上當受騙，我親自到現場偵察過一回，那其實是個賣保健品的醫藥公司。最新推出一款玉石磁療墊，說是每天坐一小時，能疏通經絡，活氣化血，對身體極有好處。
推銷小姑娘“阿姨長阿姨短”，叫得那個親，挽著老太太的胳膊，把這個產品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好像你要是不用，就會比別人少活多少年似的。
婆婆看經濟能力不如她的老頭老太太們都在用，還一天天說自從用了這個產品吃嘛嘛香、身體倍棒，她也心動了。
婆婆身體好，對我們當然是好事，怕就怕，醫藥公司不安好心，最後誆老太太的錢。
怕什麼，來什麼。沒出一個月，婆婆房裡就多了十幾盒藥。
可能怕我說她，她從來沒主動告訴過我，還是那天變天，她帶孩子在外面玩，讓我幫她從櫃子裡拿外套時被我無意中發現的。
十幾盒“紅花***膠囊”摞得齊齊整整，盒面上寫著“一大盒含十小盒”，我初步估計了下，價值不低於七千塊人民幣。
我細細地看了說明書，主要成份是“紅花、甘油、明膠等等”，心裡不由嗤笑：紅花是什麼東西，全國一年產量都是有數的，這藥說每顆都含有紅花若干，不是騙人是什麼？
明膠、甘油，都是化學物質，吃多了，對人體能好嗎？
我把藥盒子拍照片發給徐偉民，告訴他，趕緊勸勸他媽，否則，花錢事小，傷身體事大！
當天晚上，就聽見婆婆高一聲低一聲和她兒子吵了一架。
我聽見她在電話裡喊：你不陪我，還不願意人家陪我，我買點藥咋了？我願意，我高興！
我給你說，你再不回來看我，我還買！
03
徐偉民本人一直沒回來，所以，婆婆的錢流水似的往外淌。
這不，她的房裡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又多了十來個“德國進口不粘鍋”。我曾在晚上上廁所時，從門縫瞧見她披衣坐在床邊，一手撫鍋，一手握存摺，長長嘆息。
我心裡對婆婆既煩又憐。煩是覺得她愚，甘願把陌生人當親人，被人家忽悠；憐是聽了她那天對徐偉民說的話後，覺得她不容易、可憐，心有慼慼焉。
公公去得早，婆婆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大，其間艱難，可想而知。
我們結婚後，她為不打擾我們的生活，寧願獨自留在老家。其實，在她內心深處，是多麼想和兒子、孫女一起熱熱鬧鬧的，共享天倫啊。
徐偉民性格內向，不知道是和他生長環境有關，還是和男人的生理、心理構造有關。工作、生活上的事，他幾乎不在家裡談，再苦悶，表現給我們的也不過是喝幾杯悶酒、多抽幾支煙。
我也是個粗人，也極有事業心，孩子出生後，單位、家庭兩頭轉，早忙得屁股冒煙，根本無暇關注他那些小心思。這可能也是他去安西后，不太願意回來的原因之一吧。
我給徐偉民打了幾次電話，讓他多關心關心婆婆，要不然，安西那邊現已步入正軌，你看能不能申請調動回來，我試探他。
他馬上嚴詞拒絕，末了還撂一句，當初你非要我來，現在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又想拖我後腿。
我說，此一時彼一時，就是不看我和孩子的面兒，也得為你親媽想想吧！
他說，她老了，脾氣越來越怪，正常。反正我現在不可能回來，你倆愛咋咋的。
這話不知咋的被婆婆聽見了，第二天，趁我上班，老太太捲了包袱，直奔火車站買票找兒子算賬去了。
04
我實在沒想到，再次和婆婆見面，是在安西的醫院裡。
徐偉民打來電話時，我正在單位食堂吃飯。
他在電話裡翁聲翁氣地說，小林，我媽病了，你快來！語氣帶著哭腔，有一種無助感。
什麼事情，能讓一向習慣了凡事一個人扛的徐偉民這樣？竟肯舍下臉向我求助，我心裡有些慌。請了假，直奔機場，在路上打電話給爸媽，讓把孩子接回孃家暫住。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有一種直覺：婆婆這次倒下和徐偉民脫不開干係。
重症監護室門口，一個男人抱著腦袋，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抽菸，煙霧從他頭一側嫋嫋盤旋而上，我彷彿聽見他胸腔深處，哽咽後悔的聲音。
人人都說女子本弱，其實，在大事面前，有些女人，比男人還穩得住。
我帶著徐偉民先到護士站，查了婆婆的病歷，又找到值班醫生了解詳細情況；
徵得醫生同意，把相關檢查報告一一拍照，發給在三甲醫院當主治醫生的表哥，請他幫忙儘快找最權威的專家看看；
然後，給老鐵醫生同學打電話，細細諮詢一番後，心裡有了底。
做完這些事，我才鬆了一口氣，緩緩倒在椅子上。旁邊遞過一杯水，溫的，這個男人，還是那麼細心，我感覺眼有些酸、心裡發悶。
我不想告訴他，在過來的路上，我已經通過他們分公司的同事，瞭解了事情的整個真相。
婆婆是被徐偉民的小相好氣得倒下的。
徐偉民喜歡安穩的生活，他根本不願意來安西當開荒牛。是我，硬逼著他成長、逼迫他過來。
他一人，遠離家鄉和親人，人生地不熟，萬事開頭難，委屈、挫折、苦悶，差點壓垮了他。
在他需要人理解、支持、鼓勵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每一次打電話，他還沒來得及訴說自己的苦悶，我就開始叨嘮、囉嗦，讓他煩上加煩。時間一長，他都怕了和我通話，更別提回家了。
在那樣重要的時候，小喬，公司的漂亮女業務員，慢慢走近了他身邊。
05
從某方面來說，徐偉民的生長環境，還是給他留了些好處的，他膽小。
以前什麼事，如果沒人幫他決策，或者附和他的意見，他都不敢大開大合地動作。再說，現在的小姑娘，不見到真金白銀，輕易也不會對一個已婚的經濟適用男，付出全部。
據知情人說，徐偉民和小喬，截至目前，還沒突破最後一道防線。
婆婆第一次來安西探望時，以資深單身女人的敏銳直覺察覺到兒子的心不在焉。
所以，回家後，她多次旁敲側擊讓我注意和老公的溝通，多在工作上支持他、理解他、包容他。
婆婆甚至說過，孩子還小，其實你完全可以帶著孩子到安西去，一家人，總要在一處，才算完整。
我可能真是人在事中迷，或許也太過自信，還有對自己辛辛苦苦拼下的職場的不捨，一再拒絕。
婆婆聽我說過同事的一個故事。
同事在外地任職，老母親在家被傳銷洗腦，花幾萬塊錢買了一大堆藥、鍋，各色保健品，媳婦天天吵著要離婚。最後，同事只好辭職回家，守著老媽。
那個同事最後到底有沒有離婚，婆婆不關心，她只想為挽回我們的家盡一份心。
買藥、買鍋、可勁造，拉不回兒子的心，她犯了倔脾氣，乾脆二赴安西，打算親自把兒子揪回來。
老太太罵了兒子，又心疼兒子，對著小喬大罵各種難聽話。
小喬陪了徐偉民快大半年，除了不要錢的好聽話，職位、錢財，一樣都沒撈到，本就憋氣。再被老太太這樣光天化日地羞辱，一貫被人小意呵護的嬌姑娘，哪受得了這個氣，直接和婆婆幹上了。
老太太老胳膊老腿的，哪經得起人家年輕力壯啊，第一回合就被推個趔趄，頭磕在桌沿上，進了搶救室。
我坐在椅子上，看徐偉民各種作。
他一會兒抱著頭倒在椅子上哭，一會兒又把臉貼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踮著腳尖朝裡看，一會兒打頭，一會兒抽自己耳光。我沒勸他。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這個男人還要不要留？這段婚姻還值不值得我挽回？
我不知道。
我只是終於明白，婆婆的良苦用心。
06
我在心裡默默向上天祈禱，求求你們保佑婆婆趕快醒過來。
我何德何能，受不起老人家這樣的大恩啊！
或許真的是我的祈禱顯了靈，我到安西的第二天中午，婆婆終於甦醒了。
徐偉民去打飯了，我正守在婆婆床邊。
她先是慢慢睜開眼，視線漸漸凝在我臉上，等看清是我後，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從她的口型中，我判斷，她說的是：好媳婦，你受委屈了。
一霎時，我的眼淚溢出了眼眶。
這個婆婆，她心裡全都明白。
醫生宣佈，婆婆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可以轉到普通病房時，徐偉民，激動得哭出了聲。
他跪倒在婆婆床邊，雙手緊緊握住婆婆的手。那雙手，撫養他長大，幫他走上征程，為他提供長大成人的一切滋養，而今，已經瘦骨粼粼，他悔呀！
婆婆努力把另一隻手向我這邊伸展。我見勢忙迎上去，婆婆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慢慢放在徐偉民的手上，又把她的手搭在我倆手上，深陷的雙眼在我們之間來回逡巡。
徐偉民也抬頭看我，淚眼模糊。
我嘆了一口氣，用另一隻手拍拍她的，說了聲：媽，你放心。
過完年後不久，徐偉民主動向總公司遞了請調申請。現在，他仍在去安西之前的崗位當一名普通的主任科員。
但是，我們的家庭，暫時保住了。
我不知道，如果讓父母、讓朋友們知道這件事，他們會是什麼反應。
他們或許會罵我，沒出息，這種男人不該留，讓他淨身出戶；
或許會拍拍我的肩，說，都是過來人，理解、理解；
或許會指責我自私，你為什麼不能辭職隨他一起去安西？他的事業難道就不重要？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牢牢記住了這一點：女人，擁有一份獨立的工作、一個獨立的精神，是永遠不會錯的。
愛人會背叛你，親人會哄騙你，朋友也會離你而去，只有工作，不會背叛、不會傷害、讓你生無憂、未來可期。
我的心裡並未因這段暫時的平靜，而對這場婚姻全然放心。但是，我想，從現在開始，我要拼命工作拼命努力拼命讓自己升值，這樣，即使某一天，又遭受別人的背棄，我也依然有站立峰頂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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