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36歲。
生日那天,程勇訂了一個特大的蛋糕,我弟弟和我們一大家子在酒店豪吃了一頓。我那年邁的婆婆,在飯桌上還破天荒地喝了一小杯白酒。
並且,這杯酒是特意敬我的。
婆婆當著所有人的面,很動容地說,這麼多年辛苦我了!勇兒有福氣,她也有福氣!
聽到她這幾句話,我內心百感交集。想起第一次去程勇家,見到眼前這位老太太時,她看我的目光,笑意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嫌棄與不悅。
這樣的目光,讓我心生悽惶,恨不得立馬轉身離開。如果不是程勇的手緊緊拉著我,讓我感受到了他手心的炙熱,和他內心的篤定,我跟這位老太太,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有交集,更不會成為婆媳。
16歲初中畢業那一年,我去了武漢一個遠房親戚的理髮店裡做學徒。在做學徒期間,我認識了程勇。他比我大5歲,老家和我是同一個鎮的。
程勇長得陽光帥氣,說話也很幽默,好像跟誰都能聊得來。
在我快17歲的時候,他開始正式追求我。對他也有朦朧好感的我,接受了他的追求,晚上下班後總是和他一起出去約會。
我們的約會,無比簡單而單純,每次就是沿著街散散步聊聊天。有時,會走很久很久,走到長江二橋上看江水。
和程勇戀愛的這段時光,也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02
然而,快樂總是如此短暫,和程勇戀愛一年多後,噩運便已悄悄降臨在我身上。
讀初一時,我的雙腿就出現過痠痛的情況,但不嚴重,只偶爾發生,我並沒有很當一回事,所以從來沒有跟父母說過。
來武漢從事理髮行業後,雙腿痠痛慢慢變得頻繁,特別是變天時,疼得很嚴重。但我從來不敢跟理髮店的老闆說,怕他們以為我是個學手藝吃不了苦的人。
而我自己,身上一直沒多少錢,也不敢一個人去醫院看,所以一直偷偷地忍著,就這麼讓它疼,再讓它自己好。然後又再疼,又再好,如此反反覆覆。
和程勇談戀愛後,有時和他在街上散步時,我偶爾隨口說過,腿走得有點酸了,但兩人都沒當一回事,只以為真的是走路走長了,正常的腿痠而已。
直到有個深秋的夜晚,我和他在街上散步,原本就痠疼了好多天的腿,實在是疼到已經沒有力氣再走路了,程勇才重視起來,我也才跟著重視起來。
第二天,程勇就帶我去了一家醫院做檢查,醫生說我這是類風溼性關節炎(很多年後才確診,是強直性脊柱炎引起的腿部痠痛),給我開了一些藥。但吃了幾天藥後,我的腿毫無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之後,程勇又帶我去看了兩家醫院,兩個醫生都說我這是風溼病,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各種膏藥也貼了不少,但全部都療效甚微。
理髮店老闆見我這情況,叫我回老家好好休養段時間。
我很不願意回家,因為我父母一直感情不好,經常吵架打架。我就是想快點離開那個毫不溫馨的家,才年紀輕輕就到武漢學手藝。
可能是老闆找程勇談過,也可能是程勇真的能猜到我的心思,在我覺得很無助時,他很果斷地提出讓我住到他家去,理髮店的工作別幹了,在他家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還沒和他結婚,也沒訂婚,就先住到他家,而且還是以這樣一副病軀,這讓我在感動之餘,也覺得很糾結。
不過,已經容不得我糾結,程勇很快便收拾好了我的行李,強行拉我去他家。
03
兒子的女朋友以這樣的到來方式,讓程勇父母很是不知所措了一會兒。
特別是他母親,雖然笑著說歡迎我住到她家,但她的眼裡卻並沒有那種真誠的喜悅之情。
我從他母親的眼裡看到了巨大的嫌棄與不悅,這樣的目光,讓我恨不得立馬就走,但程勇緊緊拉住了我。
當晚,我和程勇住到了一起。因為他家只有兩間很小的房,兩張床,廳裡擺滿了餐桌和椅子,及很多雜物,我想和他分開睡,都沒足夠的空間了。
住到他家後,其實我比在理髮店裡更加辛苦。
因為他家做早餐生意,每天早上不到四點,他父母就起床忙碌了起來,有個幫工的嬸嬸也早早就來了。
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準兒媳,雖然算是個病人,但也不好意思繼續在房裡睡著。只好也跟著起來,升煤爐,擺桌椅,調芝麻醬,弄調料,包餃子什麼的,見事做事。
天微微亮,陸續有客人進來用餐後,我更加忙碌。而程勇一般都是在差不多過了早市最忙的時候,才起床。
對於他這點,我真心不欣賞,但也不好說他什麼。畢竟,連他父母都不說他。
不過,程勇雖然喜歡睡懶覺,倒也不是什麼都不幹,只要他起床了,遇到活兒還是會主動去做。而且,他也體貼我,說我腿疼,就不要起那麼早。只是,我不好意思像他一樣。
在程勇家住了不到一個月左右,有一天早上起床時,我直接摔倒在地上,然後起不來了。
那一刻,我嚇懵了,因為我的雙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就像不屬於我一樣。
04
程勇被我摔到地上的響聲吵醒了,他見我起不來,一下也慌了,趕忙起床把我抱到床上。
再然後,我只記得我一直在哭,而程勇一邊安慰我,一邊不停地走來走去打電話。
一會兒,程勇父母和那個嬸嬸也先後進來看我,三人都是一臉著急的樣子,安慰了我一會兒後,他們又繼續去忙了。
這天早上,程勇在我們的房裡,坐在床沿上,摟著一直在抽泣的我好久好久。一直到電話響起來,有個男人說車到了。他才幫我穿好衣服和鞋子,在很多用餐的客人的注目下,抱著我上了門口的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而去。
程勇先後帶我去看了好幾家醫院,花了不少錢,但一丁點效果都沒有。
我的雙腿徹底癱瘓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全靠程勇料理。
像個廢人一樣,一天24小時躺在床上,無數次,我都想自殺。但是,我發覺我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我跟程勇說過好多次,讓他幫忙回我家通知我父母,讓他們把我接走。程勇不肯,他說回到鄉下,到時我父母還是要帶我到城裡來看病,不要瞎折騰了,他相信一定能找到神醫治好我的腿。
為了不讓我如此消極,程勇去書店租了很多小說回來給我看,一租就是十來本,我看完了,他再去租新的。不得不說,有了這些小說打發每天漫長的時光,我不再有回老家或是自殺的念頭了。
在我癱瘓期間,程勇父母沒有給過我臉色,也沒有說過半句傷我心的話,每天都會到房裡來看我幾次。
但是,我仍然在他們關懷的眼神裡,特別是程勇母親的眼裡,看到了無限的焦慮與無奈。他母親的這種眼神,讓我心裡很難過,自責,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全家人。
在我癱瘓一個多月的時候,程勇帶我找到了一個老中醫。
老中醫已經八十多歲,頭髮和鬍子都白了,在自家的診所坐診。他見我如此年輕雙腿就癱瘓了,頗為同情,對程勇待我的不離不棄更是讚許有加。
這位老中醫也成了我人生中的貴人,他對我的診療很細緻。
除了開一些中藥外,他為我開了一大罐藥酒,藥酒裡有蛇,蠍子等好多種動物的屍體。
我第一次看到這藥酒時,心裡都覺得害怕,他讓我每晚吃飯時喝一量杯,再讓我定期去他那裡進行穴位按摩。用這幾種結合的治療方法,我的腿漸漸有了一些知覺。
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後,我終於可以下床走路了,這讓我和程勇興奮不已。
05
然而,我和程勇的興奮感沒持續兩天,又被撲滅了。
去複診時,老中醫說,我的體質太差了,就算現在可以走路,藥酒也必須每天喝,堅持喝三年,不然很容易再復發。
並且,他還囑咐我和程勇,這三年內不能要孩子。就算懷了,孩子也保不住。就算有幸能保到孩子臨產,生產時,我也很大可能會出現危險。
至於三年後能不能要,還要看我的身體情況。
腿能好轉,原本我和程勇開心至極,但老中醫這番話,又讓我心情沮喪至極。
程勇見我這副沮喪的樣子,笑著安慰我說,沒事兒,我們晚幾年再要孩子。如果以後還不能要,大不了就抱養一個。
為了讓我能更安心點,程勇偷偷買了一枚白金戒指,正式向我求了婚,我流著淚答應了他。
因為我還未到法定結婚年齡,所以只在武漢和我老家舉辦了婚宴,沒有領證。但在所有人眼裡,我倆已經是正式夫妻了。
和程勇舉辦婚禮後,婆婆對我的態度跟之前有了很明顯的區別。
之前我搶著做什麼事,她總是客客氣氣的,嘴上還會客套地說句,你去休息,不用你做。
現在,我每天早起做任何事,她都是理所當然,而且也是該做的。如果稍微起晚一點點,她的臉色就很難看。
程勇以前雖然跟我說過,婆婆不喜歡他大嫂,但是大嫂每天早上帶一雙兒女過來吃免費的早餐,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外帶打包一份回去,從來不會幫我們一下,但婆婆卻從來沒有給過她一絲冷臉。
程勇二哥和二嫂只偶爾過來,婆婆對他們夫妻簡直熱情得不得了,恨不得每個早餐品種都送到他們面前,讓他們都嚐嚐,他們每次也是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人。
而程勇呢,自從和我結婚後,變得更懶了,經常睡到很晚才起來,起來後自己先吃飽了,再象徵性地幫我們乾點活。
整個一大家子,我身體最不好,但最勤勞。然而我仍然很明顯地感受到,婆婆最不喜歡的是我,最瞧不上的也是我。
06
我知道,我欠程勇家的恩情,所以也並沒有怨言。只是有時累得腿痠疼痠疼時,總感到自己活得如此辛酸。
而且,家裡的經濟大賬由婆婆全權管著,雖然我們吃穿不愁,但手上也沒什麼錢。婆婆每個月只發五百塊工資給我,我還得買一些家用,至於程勇,他相當於一直是在啃老。
我想過去外面工作,但想到自己這身體狀況,只好作罷。最起碼,在家裡幫忙做早餐,比給別人打工要自由一些,累了想坐下,還是可以坐坐的。
但是,我並不想一直依附公公婆婆。結婚幾個月後,我攛掇程勇,每天忙完家裡的早市,中午開始我倆就在家門口賣起了燒烤。公公婆婆忙自己的,或是忙完就休息,不參與我們。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每天面對煙熏火燎,早上挽起袖子賣早餐,中午和下午挽起袖子賣燒烤,成天滿身油煙味,孜然味,臭豆腐味,汗臭味。
原本皮膚就不算白的我,一個夏天下來,曬得好黑,也老了很多。看起來比程勇年紀還大。
我的肯於吃苦和務實,雖然被不少街坊鄰居誇讚,但婆婆對我還是沒多大改觀,因為她始終想我能給程勇生個孩子。但我和程勇一直謹記那個老中醫的囑咐,三年之內根本不敢要孩子。
度過了無比辛苦忙碌的三年後,我停止了喝藥酒,開始備孕。第一年,我懷上了兩次,都自然流產了,我和程勇心裡都很難過。
婆婆更是不用說,跟別人一提這事,就是一把淚。
流產了兩次後,有次我無意中聽到,婆婆和店裡請的那位嬸嬸在唉聲嘆氣地聊天,她說程勇真是沒福氣的伢,當初要是跟汪家的小女兒結婚就好了,不然孩子都好大了。
而那個嬸嬸也嘆氣地附和著,說程勇這孩子婚姻運確實是不好。
聽到她們的對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07
在我滿20歲那年,程勇就跟我提過,去把結婚證補辦了。我當時沒答應他,就是怕自己以後生不了孩子,會被他父母嫌棄。如今,果然如此。
幾乎是懷著很悲壯的心情,我不顧程勇和他父母的反對,堅持去了一家理髮店工作,做了一名髮型師。
我不想再依賴程勇家,不想哪天他們想我離開,我卻沒有立身之處。我在理髮店工作了五年,理髮手藝精進了很多,也帶會了幾個徒弟,手頭也攢了一些錢。
而程勇這五年,仍然處於瞎晃盪的狀態,從來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仍然年輕得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公公婆婆因為年紀大了,辛苦了大半輩子,身體各種小毛病不斷。特別是公公,已經七十了,根本沒有充沛的體力經營早餐,他們的早餐店便只好關門了。
婆婆一下閒了下來,心思便完全放在了我肚子上面,但我的肚子始終就是再沒動靜。每天在家看到婆婆,我幾乎都不敢跟她的目光對視,總覺得心虛,覺得對不起她,這種滋味讓我內心倍受煎熬。
不過,讓我安慰的是,程勇雖然一直都沒正經工作,但他對我卻始終是一心一意。而且對於孩子的事,他看得更加淡了,好幾次都和我說,沒有孩子其實也挺好的,你看我兩個哥哥,都生了兩個孩子,也沒見他們過得開心。
也許是上天憐憫我,在我滿30歲那年,竟然再次懷孕了。全家人都開心得不得了,程勇和婆婆都讓我辭掉工作,在家專心養胎。
我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聽從了他們的建議,這個孩子也一直在我肚子裡,安然長大到我即將要臨產,把她生下來的那天。
然而,在我生產時,竟然真如那個老中醫當初所言,出現了意外。
孩子是生下來了,但我因為大出血,為了保命,不得不被摘掉了子宮。也就是說,我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我這輩子只有這一次做媽媽的機會。
對此,我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慶幸,還是傷悲。
08
我生下的是一個粉嘟嘟的小棉襖,程勇特別開心。
婆婆雖然也高興,但高興中,暗藏的卻是無法掩飾的失落。我明白她的心情,她這輩人大多都有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的觀念,女兒再貼心,也一定要有個兒子。
她另兩個兒子都是兒女雙全,而這個她最寵愛的小兒子,這輩子卻無法擁有一個兒子,她是有多麼遺憾,多麼失望。
而她的遺憾與失望,都是我賦予的。但我卻無法改變,無法彌補,這種無力感和愧疚感,讓我在她面前始終覺得沒有底氣,始終覺得欠她的。
在我33歲那年,也一直從事理髮行業,並且曾在韓國深造過,如今成為美髮行業高級講師級人物的。我的親弟弟,在武漢和朋友開了一家很大的美髮沙龍店,我成為了他們店裡的髮型師,工資比以前高很多。
第二年,我和我弟弟脫離了那家店,兩個人合夥另開了一家很有規模的高檔美髮店。弟弟做店長,我是首席髮型師,我們一年的收入相當可觀,很快就各自在武漢買了房子和車子。
我買的房子很大,房間足夠多,裝修好後,把公公婆婆都接了過來,還請了保姆照顧孩子和料理家務。
程勇這幾年也挺上進,嘗試做了不少事,不過都沒鼓搗成功,而且還虧了一些錢。不過我從沒責怪他,他想去做什麼,只要是合法的,我都會支持他。
家人的生活開銷,保姆的工資,房貸和車貸,這幾年幾乎都是靠我的收入來維持。但我並沒有因為自己在家裡的經濟貢獻大,就趾高氣揚的,只要有時間,家務我也會參與,休息時會帶家人一起出去逛逛。
三個兒媳,原本婆婆最嫌棄的就是我。但是卻是我,讓她安度著晚年,她生病時,我帶她去看醫生,親自照顧她,而她另兩個兒媳都找各種藉口推託。
這些,婆婆都看在眼裡,我也能明顯感受到她對我的關心。天涼了,她會叮囑我加衣,下班晚了,她會叮囑我不要這麼操勞。
只是,我們婆媳從來沒有真正深入的溝通過。
在我內心深處,仍然一直認為,在婆婆心裡,她肯定始終覺得我不能再給程勇生個兒子,是程勇的福氣不夠,也是她的福氣不夠。
而在我36歲的生日宴上,婆婆能由衷地對我說出,這麼多年辛苦我了!勇兒有福氣,她也有福氣!才終於讓我真正的釋懷,她對我這個不完美的兒媳,真正打心眼裡坦然接受了。
世間能有幾人的人生,是事事圓滿的?
接受無法改變的,努力改變可以改變的,才能得到更多,才能感受到生活中的那些小溫馨和小幸福。
婆婆懂了,我也懂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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