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別忘了祖傳祕方

別忘了祖傳秘方

——讀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清人筆記條辨》

戴建業:別忘了祖傳秘方

張舜徽集

儘管曹聚仁先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就斷言“張舜徽先生的經史研究,也在錢賓四之上” (《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儘管蔡尚思先生也在九十年代初著文說“張舜徽先生無愧為學問的通人”,並認為二十世紀“只有柳詒徵、錢穆和張先生少數人才夠得上‘國學大師’的稱號”(《通人張舜徽》,香港《大公報》1994年2月18日),“一代通儒”張舜徽有關清代學術史研究的成果卻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關注。說起清代學術史,大家首先想到的只是梁任公的《清代學術概論》和梁、錢二公同名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很少有人提及張先生的《顧亭林學記》、《清代揚州學記》和《清儒學記》,更別說他的《清人文集別錄》(下文簡稱《別錄》)和《清人筆記條辨》(下文簡稱《條辨》)了,或許如今的學人根本就沒有將這兩本書視為“學術史”,好像只有李學勤先生說過《清人筆記條辨》“是專論學術及學術史的著作”,並說該書是他時常翻閱的枕邊讀物(《讀〈清人筆記條辨〉札記》)。

我國古代可稱為“學術史”的著述不外乎兩類:一為目錄學或校讎學(張舜徽認為稱“校讎學”更準確),一為學案或學記,前者通過對“書”的歸類來明簿錄體例,後者通過對“人”的闡述來辨學術流派;前者可以說是“物以類聚”,後者可以說是“人以群分”。二者學術理路雖有不同而學術宗旨卻完全一致,都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其旨歸。張舜徽先生的《清人文集別錄》和《清人筆記條辨》當屬前者,《顧亭林學記》、《清儒學記》等“三記”則屬後者。十年前我曾翻過《別錄》與《條辨》,當時未能識得二書的深處與好處。近日又重讀二書的新版,自覺所得超過自己讀過的任何清代學術史和清儒學案一類著作,以“別錄”這種體式來總結清代學術,自有其他學術概論或學術史所不可替代甚至無法比擬的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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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錄之體創自劉向,他校書秘閣時每一書校畢便寫下敘錄,論書之旨歸,辨書中謬誤,原本載在本書,後又裒集眾錄而稱為“別錄”。張氏在《別錄·自序》中解釋說,所謂“別錄”就是“纂輯群書之敘錄,都為一集,使可別行雲爾。”(《別錄》1頁)由紀昀總其成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是“別錄”這一體式的集大成者。張的《別錄》、《條辨》雖遠紹子政而近踵曉嵐,但他寫作的目的不是要給群書條分部類,而是要闡述有清一代學術的興替與學風的嬗變,他在《自序》中揭明瞭《別錄》的義例與宗旨:“顧每集讀畢,輒好考作者行事,記書中要旨,究其論證之得失,核其學識之淺深,各為敘錄一篇,妄欲附於校讎流別之義,以推見一代學術興替。”(《別錄》1頁)事實上,《別錄》也好,《條辨》也好,作者都是將它們作為清代學術史來寫的。

雖然此二書是當做學術史來寫,但在寫法上又與通常見到的學術史大不相同。不妨將它們與梁、錢二人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作一比較。如果說梁、錢二人的學術史只是清代少數著名學者的“特寫鏡頭”,那麼張氏二書便是清代學者的“集體合影”;如果說梁、錢二人只描繪了十幾株或幾十株清代學術史上的“參天大樹”,那麼張氏二書給讀者眼前呈現的便是清代學術史上茂密的“原始森林”。如錢穆《中國三百年學術史》凡14章,除第1章“引論”外,其餘13章從清初黃梨洲到清末康長素,分別以17人為標題,主要論述的也是這17人,另附論的有34人(參見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被有清學人自詡為“國朝學術前無古人”的清代學術,顯然不是這十幾個人能支撐起來的。即使他們的學術成就確實都“出人頭地”,有清近三百年學術史能數出來的只有50來號人,其學術隊伍也未免過於寂寥,更何況其中有些人能否代表清代的最高學術水平還是個問題,如“第7章李穆堂”、“第11章龔定庵”、“第12章曾滌生”,李紱學宗陸九淵而不墜虛玄,重視躬行實踐和匡時濟世,雖然於經史根底較深,但在清初名家如林的學者群中他還算不上學術大師;龔自珍也並非清代的碩學鴻儒,在思想史上的影響可能高於在學術史上的地位;至於曾國藩更不是以學術名世,儘管事功辭章都為當時士人所稱道,但於經、史、子學都非專門。在錢著14章中以上三人各佔一章,佔全書五分之一的篇幅。張氏的《別錄》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博覽清人文集一千一百餘家,略加刪汰後《別錄》中“錄存六百家”,作者在序中相當自信地說:“雖未足以概有清一代文集之全,然三百年間儒林文苑之選,多在其中矣。”(《別錄》,4頁)錢著的清代學術史是少數學者或思想家的單線排列,只讓寥寥幾個人唱獨角戲,而張氏的清代學術則可謂千匯萬狀,浩瀚汪洋,許多學者都紛紛走到臺前,由十幾個人的清唱一下變成了六百人的合唱。這兒有淡泊自守的學人,也有熱衷仕宦的官僚,有專治文字經史的人文學者,也有以天算為絕學的科學家;這兒有同代學者思想的不謀而合,也有同代或異代學人的思想交鋒,有不同學術派別的相互滲透,更有不同學派的門戶之爭,眾多的學術思想、學術理路、學術個性、學術風格交織在一起,於同中見異,在異中顯同,使清代學術史多彩多姿,豐富生動。

張氏的這種寫法難以凸顯大家和名家,初看似乎有點“重點不突出”,但它讓讀者更易於從整體上把握一代學術的興替和特點,更易於瞭解某歷史時期學風的變化,同時也更易於理解大家和名家的學術取向與學術思想。以清初的學術為例,梁、錢的學術史都突出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大家,張氏雖極力推崇這三家“意量之宏,規為之大”,但他著力的是清初學術群體,敘錄的文集70多部,論述的學人近60家。從這裡可以看到顧、黃、王三人的思想並非空谷足音,很多人不僅議論與他們三人好像同一聲口,治學路數也好像“如出一轍”(《別錄》7頁)。且不說遠在僻壤尚未進入學界視野的王夫之,顧、黃二人雖然受到學人敬重,當時在同輩中也並未達到讓人高山仰止的地步。其時學術成就與顧、黃相近的人不少,有的甚至可以與他們比肩,“時論以李顒、黃宗羲、顧炎武及(朱)鶴齡,並稱海內四大布衣”(《別錄》6頁),有人還將錢謙益、黃宗羲與顧炎武並列,那時以學問雄海內的人還有閻若璩、毛奇齡、朱彝尊、錢澄之等。錢澄之說炎武之學“詳於事而疏於理,精於史而忽於經”,他本人治學“無所依傍,自闢蹊徑,孤懷高識,創見極多”。張氏認為澄之“治經之功,似非顧氏所能逮。不知近人考論清初學術者,何以忽之”( 《別錄》18—19頁)。朱彝尊“根柢龐固,文辭淵雅,有學而能宣,能文而有本,又遠出並世諸儒之上”( 《別錄》52頁)。毛奇齡同樣“博學雄辨,固是不廢大家”,清人甚至將“乾嘉學術開山之功,推諸奇齡”( 《別錄》42頁)。清初學術“體用兼該,氣象博大”( 《別錄》3頁)。這一博大的學術氣象是當時南北學者共同形成的,顧、黃、王只是這個學術群體的一部分,他們每人只是其中較高的一根枝條,只是這個學術團體中較為出色的代表。當時的學術界絕非只由他們三人所形成的學術孤島,而是由許多優秀學者組成的學術高原。假如學術史只大談他們三家,那麼他們在清初就好似天外來客,只有“請出”當年與他們並肩前行的其他優秀學者,我們才會對清初學術形成清晰的輪廓,也才會對他們三人有更深入的瞭解。

談到清代學術,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乾嘉樸學,而乾嘉樸學又以“吳皖之學最盛”(《別錄》355頁)。以惠棟為代表的吳學貴以專,以戴震為代表的皖學貴以精,它們共同形成乾嘉專精的學術風格。惠、戴二人都是引領學術風潮的人物,乾嘉學術史突出惠、戴無可厚非,但以人為章節的學術史其初衷也許是要“以點帶面”,但其結果卻往往是以點“代”面。忽略了“面”就可能只記一“點”不及其餘,這樣會使學術史以偏概“全”,以偏概“全”則又可能使學術史完全失真。梁、錢二公的清代學術史都難免以點“代”面的遺憾,錢著這方面留給人的遺憾尤深。如錢著論乾嘉學術的共3章:“第八章戴東原”、“第九章章實齋”、“第十章焦裡堂、阮芸臺、凌次仲”,加上附論的學者也只有12人,連惠棟也只是在第八章中作為戴震的附庸被提到。戴震弟子和再傳弟子如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金壇段玉裁,這些乾嘉樸學鉅子在書中有的只偶一提及,有的連名字也沒有提到過。還有錢大昕、崔述、程恩澤、桂馥、王鳴盛、趙翼這些乾嘉的經史名家,基本在書中見不到他們的蹤跡。遺漏了這些鉅子名家,怎麼可能總結乾嘉學術的得失和特點呢?乾嘉之世只有幾個學者浮出水面,學術盛世卻給人以學術凋零的印象。我們再看看張氏的《別錄》,乾嘉被敘錄的文集200多部,論及的學人近200名,一時最為重要和相對次要的學者都在他的視野之中。從這群浩浩蕩蕩的學者隊伍中,人們不難看出乾嘉時期學術的昌明,從這些浩瀚載籍裡的眾聲喧譁中,人們也不難感受當時學術的潮起潮落。張氏《別錄》讓我們領略到了乾嘉的學術盛況,這一歷史時期名師迭起,或精於輿地,如趙一清畢生精力萃於《水經注》;或長於小學,如桂馥一生心血用於許書,終成《說文義證》五十卷鉅著;或擅長考證,如崔述集辨偽疑古學之大成;或以校勘目錄名家,如紀昀萃一生精力纂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或以專治名物稱首,如程瑤田的《通藝錄》;或以專治訓詁見長,如王念孫的《經籍述聞》。學者守專門之業終生圖之,最終能達到醇粹邃密超越前人的境地,由此又可以看出乾嘉學貴專精的風尚。

學術史編述者有點像旅遊團中的導遊,有些導遊於萬山叢中只走一條線路,帶領旅遊者光顧幾個“代表性”景點,遊人覺得名山不過如此,大呼此地不可不遊但不可再遊,哪知是導遊無意中遺漏了不少勝景,將遼闊的風景區縮小成了幾個單調的風景點;有些導遊則一一向遊人交待此地有哪些美景,有幾處奇山,幾處異水,幾座古剎,幾條迴廊,讓遊人慢慢登臨探訪。到底是哪種學術“導遊”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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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錄”之體“語其大用,固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張舜徽《廣校讎略》卷一)。“辨章學術”即張氏所謂“究其論證之得失,核其學識之淺深”。《別錄》和《條辨》二書最精彩之處,就在於書中隨處散落的對清代學人學術成就高下優劣的考辨與品評,我們能從中略窺張氏學問的淵博、識斷的精審和思想的深刻。劉永濟先生讀完《別錄》後稱歎道:“非有淵博之學,弘通之識,不足以成此書。觀其評騭學術,論而能斷,即足見其有學有識也。況其文筆雅健,又非常人所能逮;今人具此根柢者甚罕,能讀此書者已不多矣”(《與張舜徽書》)。“考鏡源流”在二書中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探尋清代學術的源頭,一是比敘學者“家學、師承或友朋講習之益”,“以見授受濡漸之跡”(《別錄·自敘》),一是追溯學術的“首創之功”(《條辨》,112頁),揭露學術剽竊之跡,闡述學術觀點的發展演變過程。

關於清代學術的源頭,自清至今便有多種說法,乾嘉學者多認為發軔於清初諸儒,只有紀昀說起於明代,清初顧、黃等人則稱肇於宋學,後來和此說者有章學誠、皮錫瑞等。近人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又獨排眾議,稱清代學術是宋明理學的“反動”和“斷裂”,是中國“文藝復興”的開端:“‘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而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十幾年後錢穆似乎是針鋒相對,說清代樸學是宋明理學的延續,儒家文化在清儒中一脈相傳,他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一起筆就寫道:“治近代學術者當何自始?曰:必始於宋。何以當始於宋?曰:近世揭櫫漢學之名以與宋學敵,不知宋學,則無以平漢宋之是非。且言漢學淵源者,必溯諸晚明諸遺老。”而清初“一世魁儒耆碩,靡不寢饋於宋學”,乾嘉“漢學諸家之高下淺深,亦往往視其所得於宋學之高下淺深以為判。道鹹以下,則漢宋兼採之說漸盛,抑且多尊宋貶漢,對乾嘉為平反者。故不識宋學,即無以識近代也。”

張氏同樣也認為清代學術源於宋明,但他所說的宋學內涵完全不同於錢穆,錢氏的宋學是指宋明理學,張氏的宋學則涵蓋了宋明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除宋明理學外,還包括宋明史學、子學、校讎學、小學和文獻輯佚、天文歷算、動植物學等。他說“大抵一代宗風,自必前有所承,非宋、明諸儒為之於前,亦莫由以臻清學之盛”(《條辨》354頁)。他早年在《廣校讎略》中曾說:“有清一代學術無不賴宋賢開其先,乾、嘉諸師承其遺緒而恢宏之耳。”他在《條辨》中也說“清人治學途徑,無不開自宋人”。清文廷式發現阮元《研經室集》中《詩經》研究的不少結論多與“宋人逸齋《詩補傳》”“相合”,並認為“國朝人不喜宋、元經學,故未檢耳”。張氏說芸閣(文廷式字)發現阮元的《詩經》研究其義發自宋人,表明了他的學術敏感,而以為二者的雷同是“失之未檢”,則未免過於天真。“大抵清儒治學,名雖鄙薄宋人,實則多所剿襲。戴東原說《詩》,即多本朱傳,其明徵也。他如段若膺注《說文》,多陰本小徐《系傳》之言,掠為己有。餘昔一一錄出而未暇為之。其他類此者甚多,又未暇悉數矣。況有清一代樸學,實兩宋諸賢導夫先路,餘早歲著《廣校讎略》,已有專篇論之。乾、嘉諸師,動輒輕侮宋人,亦談何容易耶!”(《條辨》374頁)經學研究、史部考訂、文獻輯佚、音韻訓詁、校理諸子、目錄校勘等清代取得驕人業績的領域,無一不受惠於兩宋諸賢,“清代樸學實源於宋,不足以傲宋儒”( 《條辨》353—354頁)。這一觀點在《別錄》和《條辨》中數數言之,“宋人治學氣象博大,所以啟示後世而導夫先路者,至多且廣,又不僅《說文》、考據、金石、校勘四端而已”,“宋儒有讀書至多、學問極博者,已非乾、嘉諸師所能望,況道、鹹以下耶!”(《條辨》373、376頁)錢穆和張舜徽雖都說清學源於宋學,但二公的側重點各不相同。錢氏強調的是儒家文化血脈在異族統治下仍未中斷,處處流露出肯認和維護傳統文化價值的熱腸;張氏則從學術的層面闡明宋學在各個領域對清學的影響,時時表現出對學術的虔誠與執著。

清代大多數學者都學有淵源,即使那些自學成才者都也無不如此,或來於父子相傳,或得自師承授受,或由於友朋切磋,或因為鄉賢影響,不少學者同時或先後生活在同一個地域,彼此之間的學術交流和學風薰陶,最後同一地域形成一種相同或相近的學術風尚,這使得清代學術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徵,如吳派、皖派、湘派、浙東學派、常州學派等。無論是研究一個學派的學術風尚,還是分析一個學者的學術個性,我們都得了解學者的學術淵源。比如揚州學派是對皖派學術的繼承和發揚,其中介就是皖派魁首戴震。揚州學派的骨幹王念孫、焦循、阮元、劉文淇都與戴震有直接或間接的師承關係,王念孫為戴震及門弟子,其子王引之為再傳,焦循自稱“為學私淑休寧戴氏”,其子焦珽琥為再傳,阮元“其言訓詁,得之王念孫,闡明義理,又與焦循為近”,為戴氏再傳,劉文淇子壽曾“嘗溯其家學所自,實淵源於江、戴,謂戴氏弟子,以揚州為盛”,文淇問學於阮元,為戴氏三傳(《別錄》231、292、294、477頁)。張氏在《別錄》中一一列出揚州學者的師承關係,既使我們明瞭皖學在揚州學派的承續,又使我們得知清學由精向通的嬗變過程,也使我們懂得由精而通的主要原因:揚州學者學有淵源卻不爭門戶,深得師傳而又不事依傍。同一地域的學者群,張氏除了交待他們的師承授受、友朋切偲之外,還特別注意鄉賢和地域對他們的共同影響。如寶應康熙、乾隆年間學者“王懋竑、朱澤沄研精朱熹之學,而俱以經史實學植其基,以泛觀群書博其趣,”不僅二人“以學問相切劘”,兩家也“易子而教”,“懋竑之子箴寶曾受業於朱澤沄,澤沄之子光進復問學於懋竑”(《別錄》98頁),這樣既使自己的子弟續承其業,也深深影響了鄉里繼起的後學如劉臺拱、朱彬、劉寶樹、劉寶楠等人的學術取向。“臺拱自年少時,得其鄉先輩王懋竑、朱澤沄之遺書讀之,始為程、朱之學,以飭躬行。”交遊中如段玉裁、王念孫、汪中、邵晉涵等皆乾嘉經史名家,所以“一生以宋賢之義理涵養身心,而以漢儒之訓詁理董經籍”。朱彬“為澤沄族孫,又與劉臺拱為內外兄弟,又以王懋竑表彰朱學,獨為醇正,服膺不衰”。劉寶樹、寶楠兄弟是劉臺拱的族孫,學術上也與“臺拱同趣”(《別錄》98、245、252、366、367頁)。僅《別錄》中所論及的家學、師承、友朋、同門等各種各樣的學術聯繫就多達一百多處,從中可以看到清代學者的學術淵源、學術交往,像一張縱橫交錯的網絡,清代學術像血脈流注而又紛繁複雜的有機體,並由此可以看到一個學者成長的來龍去脈,一個學派學術風尚的具體成因。在其他體式寫成的學術史中,很少也很難像《別錄》這樣如此詳細地辨析學者的師友淵源,如此深入地闡述各自的“授受濡漸之跡”。

在追溯學術淵源的過程中,張氏十分注意追蹤學術的“首創之功”,絕不因創始者的小疵而掩其大善。如乾嘉學者常指責鄭樵“鹵莽”、“粗疏”,王鳴盛在《蛾術編》卷十三《通典通志通考》條中說:“《通志》於‘三通’為最下。”張氏則認為《通志》“與杜、馬之書,體殊廣狹而功有難易,奚可相提並論耶?無識者徒見三書同以‘通’字立名,遽取而合刊之,泯其畛域,肆起譏彈,此固鄭氏所不任咎也。況鄭氏有志修前史,合為一編,其用心可謂勤篤。後以困於多病,齎志以沒。今所流傳之二百卷書,悉由病中匆遽編成,固未能自致於全美也。後人如徒據其未定之書,而忘其創始之艱;摘其纂述之疏,而沒其義例之善,亦太失是非之平矣。”(《條辨》94頁)又如清盧文弨、嚴元照先後批評宋徐楚金《說文系傳》“立說多穿鑿無當”,並說“楚金於小學非有真知者”,嚴還“摘舉七目以攻楚金之失”。張氏說這簡直是“吹毛索瘢,無乃已甚。然其書實不可廢者,非特據小徐《系傳》可正大徐本之失已也。吾尤服其每說一字,多因聲以求義,往往曲得古人造字命物之意。段玉裁為《說文注》,多陰本其說而敷暢之,甚或一字不易,掠為己有。餘新注《說文》,遇此等處,皆一一標明楚金之說,所以尊創始之功耳”(《條辨》206頁)。再如評丁壽昌這位清代並不太著名的學者,特意指出“《釋榖後序》一篇,發明物名大小之例,大意謂凡物之大者曰王、曰蜀、曰戎、曰胡……物之小者曰童、曰妾、曰婢……皆古人比事屬詞,非有異義於其間云云。所說甚通,實開近世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釋例》之先”(《條辨》411頁)。與尊重學術“首創之功”相聯繫,張氏隨時揭露學術中的剽竊之跡,他多次強調學者應具備“為公非為私”的胸懷:“按讀書有得,前人已有先我而言者,則必捨己從人,稱舉前人之說。若此說已有數人言及者,則必援引最先之說,所以尊首創之功。”段玉裁是張氏心儀的清代學者,但對他將宋人徐楚金《說文系傳》的成果“掠為己有”的行為,多次不留情面地給予譴責。晚清今文經學學者廖平“敢於獨申己見,發前人所未發,不啻為經學樹一革命旗幟”。康有為“始於光緒十六年,晤面於廣州安徽會館,讀平所著書,而深服之,窺其大義,加以引申。本其《今古學考》、《古學考》,以作《新學偽經考》;本其《知聖篇》,以作《孔子改制考》”。張氏通過比較和考證後斷言:“康氏之書,實出於平,不可掩矣。”不管本人有多大的成就,也不管本人有多大的名氣,只要有或明或暗的抄襲現象,他都會對有違學術公德的行為進行曝光和聲討。張氏在考鏡源流時也很注意辨析某一學術觀點的發展演變過程,如“引書注卷數”一事,張氏一一列出前人的考證發現:首先是餘仲林說始於宋程大昌和遼僧行均,錢大昕接著說始於唐王懸河,後汪遠孫說始於梁皇侃,近人餘嘉錫又在前人基礎上探本窮源,稱《左傳》、《國語》引《尚書》就已舉其篇名,“此自古相傳之法,不始於六朝、唐人”,張氏說這一學術傳統的開端,學者從遼、宋、唐、六朝而上溯至先秦,“可謂愈推愈密”,“考證之事,後出者勝,信矣”(《條辨》83、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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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錢二人的清代學術史都受到西方史學的影響,明顯具有現代學術史研究的特徵。他們二人都傾心於宏大敘事,給人以高屋建瓴和勢如破竹的印象。如錢著第一章“引論”分兩節,上節“兩宋學術”,下節“晚明東林學派”,第二章至第十四章分別闡述十幾位清代“代表性”學者。這種章節安排充分體現了“綱舉目張”的特點,凸顯出清代學術是宋明理學的承續。梁著《清代學術概論》則以“時代思潮”為主線,以佛教生、住、異、滅的流轉理論將清代學術發展分為四個時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全書中心論旨是闡明清代學術是“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其主觀動機和歷史效果“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它是中國現代文明的序曲和開端。梁、錢二公都讓學術史承擔了遠非學術史所能承擔的重任,或者建構和弘揚儒家道統,或者從傳統文化中開出現代文明。這不可避免地給他們的學術史帶來了偏頗:首先是對學術史的越俎代庖和過度詮釋,因為著者的焦點是自己的文化關懷或社會關懷,無形中讓學術史遷就自己的觀點,導致學術史的扭曲和變形;其次是使學術史向思想史傾斜,關注的重心是“思想”而非“學術”,如學術淵源、治學門徑、學問大小、學術理路、學術境界等,在很大程度上反而被著者忽視;再次,宏大敘事的一大好處是能給人以條理分明的閱讀感受,但有清三百年學術史的發展竟然如此層次清晰,又易於讓讀者產生懷疑:作者是否隱去或遮蔽了某些重要的學術史現象?是否將沒有的東西塞進學術史中並加以誇張放大?否則,學術史怎麼剛好按編者的思想發展?怎麼會那樣秩序井然有條不紊?比如梁任公將清代三百年學術發展裝進佛教“生、住、異、滅”的框架中,很容易讓人想起以“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來解釋一切的思維模式。

《別錄》和《條辨》深得老祖宗的秘傳,在內容上不外乎“敘錄”群書,在體式上也仍屬校讎學範疇,但張氏在“遠紹前規”的同時,寫法上又有不少發展變化。每篇“敘錄”“首必致詳於作者行事”以知人論世,接下來或提要鉤玄以明作者用心,或述家學師友以明學術淵源,或究論證得失以見學者才華,或品見識高低以顯學術境界,而二書前面必冠以作者《自序》以為全書“導論”。“敘錄”以比敘群才,“自序”以綜觀一代,二者相得益彰,既可闡明“一代學術興替”之運,推明一代學術“風氣竊變之機”,又能細緻分析學者的學術個性,平亭各學派的學術是非,而且也避免了“敘錄”體式瑣碎餖飣之弊。

如《清人文集別錄·自序》鳥瞰一代學術興衰:“有清二百六十餘年間,學凡數變。”清初“為學,原本經史,不忘經世,非特有殊於宋、明理學諸儒之空談,復不同於後來乾嘉經師之瑣碎,體用兼該,氣象博大。此一期也”。“乾嘉諸儒,從事樸學,不厭精專,非特理董周秦故書,秩然就理,即天文、歷算、輿地、樂律、聲韻、文字、訓詁諸學,亦各極其湛深,發明甚廣。然陋者為之,則又群趨於褊途以自隘,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此又一期也。“降至嘉、道,禁網漸疏,學者始稍稍為論政之文。自鴉片戰後,外侮迭乘,志士扼腕,尤思以致用自見。於是依附公羊今文之學,盛張微言大義之緒。後之鼓吹變法維新者,卒託此以行其說,力闢墨守,廣攬新知。此晚期也”。( 《別錄》3—4頁) 這則文字片言居要,論及有清近三百年學術的分期、每一期學風的特點及其成因。書中的六百篇“敘錄”則是這則“導言”的展開和深化。試以《別錄》涉及的清末學術為例,當國門被列強洋槍洋炮打開後,士人目睹國家積貧積弱的慘象,清醒地意識到儒生們一輩子窮經考禮,於己是浪費生命,於國則貽誤蒼生。此時學人無論是趨新還是守舊,無一不“好論天下大事”;無論是主張開放還是堅持閉關,無人不“喜言洋務”。他們對經書的態度也發生了逆轉,由從前俯首尊經一變而為離經咒經:“古之能治天下者,莫不有愚天下之具。自唐虞迄周,愚天下以禮、樂;自漢迄今,愚天下以《詩》、《書》。禮、樂之興,能使人拘;《詩》、《書》之行,能使人迂。……上之人為所欲為,天下豈有不順之民。吾固以為秦始皇之燔書坑儒,為不知治天下之道也。”(《別錄》503、557、584頁)這種對經典的憎惡態度和偏激言辭,是稍後五四運動中“打倒孔家店”的先聲。《別錄》和《條辨》不僅細緻地辨析了清代學術發展的內在脈絡,也詳盡地論述了清代各時期學風的特點與變化。

文中隨時將梁、錢二公的清代學術史與張氏的《別錄》、《條辨》進行比較,絕不是要在三位大師之間有所軒輊,更無意於分出什麼高下優劣,只是試圖闡明以“別錄”這種方式從事學術史著述自有其優勝之處,這種傳統體式仍然具有強大的學術生命力。

張氏在上世紀中後期仍以兩千多年前的體式進行學術史寫作,並非落後於自己的時代,也不是他天性喜歡抱殘守缺,而是由於他對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強烈自信。長期以來學術研究一直在走極端,古人唯古是從,今人唯洋是趨,學者們常以人家的學術話語來談論人家提出的學術問題,讓傳統的學術思想去遷就西方的學術範式,不是圓鑿方枘便是扞格難通。幾十年前劉永濟先生在論及《別錄》時,就曾說過“今人具此根柢者甚罕,能讀此書者已不多矣”(《與張舜徽書》),李學勤先生也說今天《條辨》的“讀者也未必多”(《讀〈清人筆記條辨〉札記》),讀著二位先生的預言,看看眼下的現實,不禁悲從中來。要想在當今世界的學術語境中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就得一方面昌明國故,一方面融會新知,在吸取西方現代學術思想的同時,千萬別忘了自己的祖傳秘方。

《清人文集別錄》(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華書局1963年版);《清人筆記條辨》(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華書局1986年版)二書在文中分別簡稱《別錄》、《條辨》,引文頁碼以華師版為準,只標簡稱和頁碼,不另出注。

原載《讀書》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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