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意大利所謂奢侈品品牌D&G搞出一出無知又傲慢的鬧劇,具體過程就不說了。這件事的起因還是那個拿筷子吃pizza的視頻,從內容看,這是對中國和整個東亞飲食文化的無知和詆譭,對東方的筷箸文化一無所知的愚蠢。
其實,在歷史上的西方,東方,尤其是中國是富庶和文明的象徵,其中也包括中國人的飲食文化。在16-18世紀,歐洲的耶穌會傳教士在東西方文化交流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們“在東西方之間架起了一道重要的瞭解橋樑,17世紀後期,他們是西方瞭解中國的最高權威,18世紀的耶穌會傳教士的著述和譯作,使西方人對中國的認識達到了如此普及的程度”。
對於大眾而言,明代後期來華的意大利籍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人。這位被中國士大夫稱為西儒的傑出文化使者就對中國的飲食文化非常推崇,在他筆下,筷子是一種非常高級和有智慧的餐具:
中國這個古老的帝國以普遍講究溫文有禮而知名於世······在這方面他們遠遠超過所有的歐洲人。······現在簡單談談中國人的宴會,這種宴會十分頻繁,而且很講究禮儀······他們吃東西不用刀、叉或匙,而是用很光滑的筷子,長約一個半手掌,他們用它很容易把任何種類的食物放入口內,而不必藉助手指。
利瑪竇在中國生活了29年,明神宗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逝世於北京,朝廷賜葬北京阜城門外二里溝。29年時間裡,利瑪竇南自澳門,北抵北京,幾乎遍歷了東部中國的許多重要省區和城市,與自中央內閣大員到朝野士庶的無數中國人廣泛接觸,對中國文化有極深刻精到的研究。雖然從宗教視野看,中國是當時羅馬教廷眼中的異教國家,但是在利瑪竇這樣學問深厚的傳教士看來,中國有著很高層次的文明,中國的飲食文化更是遠勝於西方。
與利瑪竇約略同時的一位叫加里奧特·佩雷拉的葡萄牙人在著作中描述了他對中國筷子文化的如下認識和感受:
食物上桌時都已經被切成小塊,他們不用手拿來吃,而是根據習慣用兩根筷子吃,就像我們用調羹一樣,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需要鋪檯布。不論在吃的時候還是在應酬時,他們都非常講究禮儀,在這方面似乎勝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
當時的歐洲,即便是所謂的貴族,日常的生活也不過是非常粗陋的,相形之下,這些有幸參加中國達官貴人宴會的歐洲人,才真正理解了什麼叫精緻的貴族生活。嘉靖萬曆時期在中國生活過的一位葡萄牙人曾經這樣描述過中國官僚貴族的宴會和飲食文化:
(中國貴族)在吃喝上面花費大量金錢及時間,因為頓頓都是宴會,長達整日整夜,連佛蘭德人和德國人也自嘆不如……餐具是再幹淨不過的,因為都是細瓷餐具。也有用金銀盃盞的。吃任何東西都使用按他們方式作成的叉子(筷子),哪怕是吃最小塊的食物也不用手抓……每上一道菜,都是換上新的毛巾、盤、刀、叉(筷)子和匙子。
這位可憐的葡萄牙人,不知道如何稱筷子,而將其稱為“他們方式作成的叉子”。其實,中國人之前並不是沒有叉子,在漢朝以前,中國人的日常餐具中就有叉子,其形制與今日西餐水果叉(兩根叉刺)略同,但大小規制則近似今日西餐之食叉。只是後來,隨著筷子功能的極致發揮,而叉子又有無法展開的侷限性,叉子才慢慢從中國人的餐桌上消失。或許叉子的消失,也說明了中國文明慢慢遠離了遊牧性。
明清易代,西方正迎來了史上飛躍式的發展,被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鼓舞的西方人開始了他們征服世界的歷史進程。勃興而有生機的西方人眼中,中國不再是那個文明的東方國度,而淪為一個愚昧落後的他者。
在這種背景下,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飲食文化又變成一種落後的象徵,筷子亦是。道光二十年(1840年),一位來華的法國船長曾經這樣描述了他參加的一次中國宴會:
我發現自己陷入了窘迫狀態,我不知道怎樣使用兩根頂端包銀的象牙小棒棒……我很困難地在幾個盛滿肉湯的碗中夾到我要吃的東西。我徒勞地學著主人握著兩根筷子······由於該死的筷子隨時都會滑到一邊,那隻令我饞涎欲滴的小肉圓怎麼也進不到我嘴裡。還是主人走過來用他的兩根筷子幫我解了圍。······僕人們把米飯放在每位客人的面前。看到兩根筷子,我有一種能被人原諒的尷尬,儘管宴會開始時,我就知道要用筷子吃東西,但我還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像歐洲人認為的那樣,用筷子把一粒粒米送到嘴裡,因此,我耐心地等主人給我作個示範。全部的發現使我們從荒謬的尷尬中回過神來。總之,我的兩個中國朋友靈活地拿著筷子的末端,把它們叉開插到米飯碗裡,嘴張開一點,就往裡面送上一塊,米飯便乖乖地跑到嘴裡去了,這不是一粒粒地吃的,也不是一把把抓著往嘴裡送的。
雖然這篇文字主要講的是他自己不會用筷子,以及在宴會上的窘態,但是從字裡行間,已經隱約感覺到西方人對中國飲食文化的不屑和厭煩。工業化的西方,已經難以接受中國式的農業文明雅緻。
19世紀中葉的西方,對筷子遠比他們的先輩要陌生,甚至用一種對待原始文明的態度看待中國人的飲食方式。1899年美國人阿瑟·史密斯出版了一本名為《VILLAGE LIFE IN CHINA》的書,書中這樣記述一個外國考察者眼中的中國筷箸文化:
一個橫穿中國的外國遊人在他沿路所經過的村莊裡經常會遇到一種現象,許多男人在清早即聚在路邊,每個人都蹲坐在自己門口,一邊忙著用筷子將食物撥拉到自己嘴裡,一邊還利用短暫的間歇與近鄰聊天。像西方人那樣,全家坐在一張餐桌,互相等待以便一同進餐,這種習慣對於普通中國人來說怪異得令人費解。
中西文明權勢轉移,昔日耶穌會傳教士眼中優雅的筷箸文化,在工業文明中的西方人看來,已經是拿著小木棒吃飯的奇怪事情,曾經很奇妙雅緻的“箸””一下子蛻回到了它的原始形態:兩根小木棒,似乎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笨拙得不能再笨拙了,儼然成為中國落後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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