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裡畫外」施蟄存:《蘭亭序》文理不通

「書裡畫外」施蟄存:《蘭亭序》文理不通

「書裡畫外」施蟄存:《蘭亭序》文理不通

施蟄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名德普,中國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學者,原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常用筆名施青萍、安華等;1926年創作《春燈》、《周夫人》,其小說注重心理分析,著重描寫人物的意識流動,成為中國“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之一;施蜇存的工作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937年以前,除進行編輯外,主要創作短篇小說、詩歌及翻譯外國文學;抗日戰爭期間進行散文創作;1950年—1958年期間,主要翻譯外國文學作品;1958年以後,致力於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1993年被授予“上海市文學藝術傑出貢獻獎”。

羲之的《蘭亭序》,儘管它來歷不明,聚訟紛紜,至少在唐朝以後,總可以算是古文名篇了吧?不過,這一名篇,還是靠唐太宗李世民的吹捧,在書法界中站住了腳,在文章家的觀感裡,它似乎還沒有獲得認可。許槤的《六朝文絜》、王文濡的《南北朝文評註讀本》都不選此文,可知這兩位六朝文專家,都不考慮這篇文章。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也不收此文。可知這篇文章在近代的盛行,作為古文讀物,還是姚惜抱的《古文辭類纂》和吳氏昆仲的《古文觀止》給它提拔起來的。

我在中學時,國文教師已經給我講過這篇文章,可惜我早已記不起老師如何講法。自己當國文教師時,也給學生講過幾十遍,也記不起當時我如何講法。大約都是跟著各種註釋本,一句一句地講下去。講完之後,讚不絕口地,對學生說:“好!好文章!”

「書裡畫外」施蟄存:《蘭亭序》文理不通

神龍本《蘭亭序》

解放以後,我沒有講過這篇名文,不過,我學會了用思想分析的方法來講古文。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嘉定勞動,住在衛生學校。一天,有一位衛校語文教師拿這篇名文來問我,她說:“這篇文章上半篇容易懂,下半篇難懂。特別是其中一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到底是什麼意思?”經她一問,我把全文又讀了一遍。禁不住發愣了。怪哉!怪哉!從前講得出的文章,現在講不出了。

從“向之所欣”到“悲夫”這一段文章,是全文主題思想所在,可是經不起分析。我和那位女教師逐句講,逐句分析,結論是對這段名文下了十二字評語:“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請看:“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這是說人生短促,一瞬之間,一切都過去了,使人不能不感傷。

底下接著卻說:“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這是說:何況壽命長短,都隨大化(自然)決定,歸根結底,都是同歸於盡。這一節的思想是和上一節對立的,既然知道人壽長短,同歸於盡,為什麼還會感傷於人生之短促?這個“況”字怎麼加得上去?

再接下去,卻說:“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個古人是誰?是孔仲尼。不是真的孔仲尼,真的孔仲尼沒有說過這句話。“死生亦大矣”,見《莊子·德充符》,作者抬出一個假設的孔仲尼來和一個跛腳駝背的王老做論辯的對立面。王老的思想代表莊周,對於人的生命認為無論壽夭,同歸於盡。孔仲尼卻認為人的死生,關係很重大,儘管長壽和短命,同是終盡,但這是從同的現象看,如果從不同的現象看,死生的意義就不同了。

“死生亦大矣”,雖然不是孔仲尼真的說過,但在一部《論語》中,也可以找到註釋。“未知生,焉知死?”可見孔子在生死之間,更重視“生”。他要解決、求知的是人的生存問題,而無暇考慮死亡問題。“仁者壽”,可見孔子並不以為“修短隨化”,人的善良品德可以延長生命。顏淵早死,孔子哀慟道:“天喪予。”天使我大受損失。可知人的生與死,有時也是一個重大的得失問題。

把“死生亦大矣”這一句的意義講明白,就可以發現這一句寫在“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之下,簡直無法理解作者的思維邏輯。底下還加一句“豈不痛哉!”我們竟不知道他“痛”的是什麼?

更奇怪的是,接下去又來一句:“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我們再看上文: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是一種興感之由。“修短隨化,終期於盡。”這是又一種興感之由。

“死生亦大矣。”這也是一種興感之由。明明是三種興感之由,至少包括莊、孔兩派的人生觀,怎麼會“若合一契”呢?

再讀下去,見到一句“不能喻之於懷”,剛才讀過一句“不能不以之興懷”,只隔了一行,就出現重複句法,亦是修辭學的毛病。前半篇文章中有“絲竹管絃”,已經被宋朝人批評過,這裡一句,還沒有人指出,順便在此批一下。不過,這不是大問題,姑且存而不論。

下面來了一個驚人的句子:“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為妄作。”上文“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二句用的是肯定語氣,這不是“一死生,齊彭”的觀點嗎?隔了二行,卻說這個觀點是“虛誕”和“妄作”,豈不是自相矛盾?

接下去,又避開了上文的論點,說道:“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我們無法揣摩作者“悲”的是什麼?因為今昔二字在上文沒有啟示。今是什麼?“已為陳跡”嗎?昔是什麼?“向之所欣”嗎?或者,“今昔”指“死生”嗎?一般的註釋,都說:今是今人,昔是古人。那麼,作者所悲的是:一代一代的人,同樣都有“前不見古人”的悲哀。大約作者之意,果然如此,不過應該把今昔釋為今人今事與古人古事。但這兩句和上文十多句毫無關係,連接不上,依文義只能直接寫在“向之所欣”四句之下。因此,這中間十多句全是雜湊,迷亂了主題,豈非“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我和那位女教師講完之後,她也同意我的講法。她說:“我就是覺得‘死生亦大矣’這一句上下都接不通。你一分析,挑出了整段文章的雜亂。以後怎麼辦?怎樣講法?”我說:“照老樣子講,不要改變。這些文章已成權威,碰不得,只好人云亦云地講,明哲保身。”

這件事,已過去二十多年了。今天看神龍本《蘭亭帖》,忽然想起舊事。因略有空閒,故秉筆記之。反正我已快要“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用不到再“明哲”了。

一九九0年九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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