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北方正在快速入冬。影視行業的冬天比北方的冬天來得更早一些。
影視發展究竟遇到了什麼問題，破局解困計將安出？這一輪迴調終點何在，對各行當的實質性影響何在？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影視獨舌推出衝破“影視寒冬”系列調查報道。
對影視行業來說，2018年的資本寒冬來得猝不及防。之前的幾年都是“不差錢”的日子， “陰陽合同”的舉報成為了分水嶺。一聲脆響，過去幾年裡熱錢堆積起的泡沫隨之破裂。還沒等這個行業反應過來，凜冬已然降臨。
資本撤離，現金斷流，讓不少製作公司如今只能勒緊褲帶過日子。而比資本更寒冷的，是外界對影視行業的信心。在網絡媒體上，一些自帶流量，迅速發酵的行業負面不斷地刺激著觀眾的神經。
迷茫，這是許多製片公司目前的現狀。行業裡默認的一部分規則逐漸崩塌，未來要何去何從，卻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日前，影視獨舌採訪了多位業界資深人士，聽他們講述行業面臨的困難，以及可能的出路。
解決稅務問題需要一前一後兩個說法
影視行業這些年發展迅速，很多實踐中遇到的問題並沒有明確的規章制度加以約束，而既有的法條往往也比較粗放，留下了人為鑽空子的空間。劇組是一個臨時組織，短時間內聚集起一批影視從業者，完成一部作品的前期拍攝，劇組的賬目一直都是發票和白條並行，經不起嚴苛的審視。
這一次稅務地震，稅務部門要求明星工作室和製片公司自查自糾，主動補繳稅款。在目前的形勢和背景下，無論是影視從業者還是製片公司，都願意清查賬目，補交稅款，以求儘快解脫，輕裝上陣。但多位被採訪人也表達了他們的迷惑：怎麼來自查自糾，怎麼計算應稅額度。
長期以來，業界流行所謂“稅後”的說法。問題是，“稅後費用“本身就是一個不規範的表達，正確的說法應是代扣代繳個人所得稅。再比如說，拍攝中出現的諸多人力物力上的費用，都是先開白條，然後再通過工作室開發票來平賬，這肯定也是不規範的。
既往的種種操作，在自查自糾中如何定性？如果涉及到補稅問題，該如何補起？這些問題，就像大石頭一樣壓在製片公司的心頭。更嚴重的是，既然過去這一套運作方法行不通了，那就該啟用新的運作方法。可是新的規章制度何在，新的操作細則何在？這些東西不落實，新的項目也就無法真正啟動。
中國電視劇製作產業協會副會長王鵬舉
中國電視劇製作產業協會副會長王鵬舉說，“表面上看，開機項目減少是因為資金斷流，融資困難，實際上是因為舊的規則已經崩塌，新的規則還沒有確立，大家心裡沒數，所以按兵不動。”
東陽正午陽光董事長侯鴻亮也說，影視行業往往都是實踐先行，政策在後跟上。隨著行業發展和擴大，政策的扶持和規範不可或缺。當前，有針對性的，細緻的，能夠切實執行的制度，是寒冬中的影視行業最需要的。
東陽正午陽光董事長侯鴻亮
明星片酬和稅務問題觸發了這一次的“寒冬”，也成為了本輪調控的重點，王鵬舉建議，可以由廣電總局、製作業協會、從業者協會共同為製片公司監製一份關於片酬的制式合同，開機前製片公司先申請合同，而合同上都有編號，方便歸檔和管理。
對於主創人員的片酬和稅務問題，這或許是個解決之道。但也需要解決好保守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的問題。而對於劇組拍攝中細碎的製作花費，以及付給群眾演員的費用，則仍需要有關方面拿出更加切實可行的辦法，保證不再有“偷漏稅”現象發生。
王鵬舉認為，“寒冬”消退的速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相關措施到位的速度。稅務局的工作節奏，從業者和製片公司清理老問題的速度，以及未來片酬給付和製作費用走賬的規範，決定著行業回暖的進度。
王鵬舉表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影視行業需要綜合治理。政府部門既要管導向，也要管市場，給製作業做全面體檢，摘除病灶，理順關係，引領行業走向健康發展之路。
審美模糊的問題要靠人才湧現來解決
一位資深製片人說，如今的影視寒冬，可能是25年來影視行業所出現的最低迷的狀況。前兩年影視行業過度泡沫化，如今到了泡沫破裂的時刻。過去5年，除了觀看方式的改變，大量的熱錢進入，造成了行業內一個“拍什麼都有人看”的假象，以至於好的作品越來越少。突然有一天，觀眾發現 “無劇可看了”。
從業者基本功的不紮實，生產創作中的急功近利，資本湧入造成的通貨膨脹，曾經掩藏在數字繁榮之下的種種問題，共同引發瞭如今的“寒冬”。而製作公司，不得不為過去的問題買單。
這位資深製片人說，過去三年，行業內開始出現審美模糊的現象，市場變得“是非不分，香臭不分”，原來行業所崇尚的專業水準不再被重視。市場上這樣的異象，已然是“寒冬”的某種徵兆。
此時此刻，稅務問題首當其衝。但稅務問題只是急務，制約行業發展另有深層問題。
侯鴻亮想到的是人才問題。他說，“很長一段時間裡，影視行業都面臨著人才缺失的狀況。電視劇製作本質上是藝術創作，需要文化的支撐。而如今，在文化支撐這一塊上，我們毫無優勢。很多優秀人才面臨進入影視行業或者其他行業選擇的時候，沒有選擇我們這個行業。”
影視行業是一個相當艱苦的行業，並不如外界所想的那麼光鮮亮麗。劇組是一個勞動強度極大的場所，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幾個月不能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常年吃盒飯，收入金字塔尖和塔底的人一起工作，對身體和精神都消耗極大。即使是辦公室的職員，也面臨著經常加班和工作壓力大的問題。
王鵬舉算了一筆賬，“中國電視劇一年大約產出350部電視劇，劇組裡能拿到較高報酬的是少數主創人員，算下來年收入在100萬元以上的人，全行業也就1萬多人。絕大多數從業者是在極為辛勞地付出，拿著普通勞動者的薪資水平，整個行業的汙名化對他們來說很不公平。”
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好作品產出量的下降，行業社會評價的降低，原本可以引以為傲的成就感也漸漸變得稀缺。可以說，從勞動條件、收入回報、精神滿足諸方面來看，影視行業幾乎要成為了吸引人才的窪地。
侯鴻亮特別希望，這次不要白白經歷一場寒冬，重要的是建章立制， “一方面，是保障行業的有序發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留住已有的人才，並吸引更多的年輕人進入影視行業，打著他們名字的作品，要能給他們帶來成就感。”
在侯鴻亮看來，影視行業如今面臨的問題，政府部門是瞭解的。當年劉曉慶的稅案，客觀上推動了中國稅法的完善。而這次通過對行業的徹查，也會帶來法律法規上的調整，“重要的是給未來的發展定下規矩”。
寒冬之中，影視行業同樣也在進行自省、自查、自救。未來也不可能全靠政府部門指導每一步發展，還是要讓行業協會發揮應有作用。那麼，如何賦權行業協會，使得協會根據行業的特點，在政府的宏觀政策下，劃定更細分的政策，由行業人來管行業事，也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從業者要有這樣的信心：好作品能喚回觀眾
稅務問題是風暴，人才問題是內功，影響影視行業景氣指數的還有大環境。
隨著宏觀經濟的下行，從廣告商至平臺方，資金壓力逐漸傳導過來。而隨著國際形勢的複雜化，中美貿易戰存在不確定性，所有領域的民營經濟都出現了信心動搖的跡象。
大環境如此，過去幾年吸收了不少遊資和熱錢的影視行業，出現了資本抽離的現象，把這個行業擺在了巨大的轉折點上。上市公司市值縮水，貸款的難度增加，而輿論對行業的不看好，也在動搖銀行的信心。於是出現了製片公司的融資難。
在慈文傳媒集團董事長馬中駿看來，困難的日子已經到來，如何以正確的態度來面對，才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慈文傳媒集團董事長馬中駿
馬中駿認為，對影視行業既要加強管控，也要加強扶持。放眼全球，各國政府對於文化都是有補貼和激勵政策的，只有給本國文化成長的空間，讓其做大做強，才能防範文化主導權的喪失，建立起本國人民的文化自信。“管控應當是一個細緻的過程，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了的方式，是不可行的。”
在文化行業中，影視行業產量最大，接觸觀眾最多，雖然產值並不大，但其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力則是無窮大的。“行業形象的下滑，對國家的形象和社會的信心並沒有好處。影視行業需要反思和改進，用好作品來扭轉自身形象。”
在馬中駿看來，影視行業未來的創作，核心價值觀是必不可少的。例如“真、善、美”，就是一種永恆不變的正向價值觀。而其中居於第一位的，就是“真”。“真”的內涵，便在於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標準，這個標準在人心中，不真的東西走不遠。
影視行業到底應該提供給觀眾怎樣的作品？除了市場規律，頂層的設計也同樣重要。 “寒冬”時期，影視行業在做減法，無論是產量，還是類型，都在減少。但什麼樣的減法才是正確的？如何做才不會導致行業裡類型、劇種的單一？才能去除掉平庸低劣的作品，催生優質的作品？這都是管理者決策時應當考慮的問題。
綜合多位採訪對象的觀點來看，此次寒冬折射出的，不僅是行業內的亂，更是制度上的粗。不僅是資金的問題，更有信心的問題。不僅是補繳稅款的問題，更有建章立制的問題。影視行業不是沒有制度，而是制度不夠細。由於沒有細則，政策彈性比較大，形勢寬鬆時埋下隱患，形勢趨緊時連環出事。
要建立一套細緻清楚，行之有效的法規，可能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但這個行業不應該長期停擺，公眾的審美需求也需要得到持續滿足，所以還是需要有一些人一邊開戲，一邊探索新的工作規範。這需要從業者的勇氣和智慧，也需要政府部門的支持和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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