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軸子”紀事》

"軸子"紀事(一)

"軸子"不是別人,是我大哥,準確說是堂哥,我們同一個老爺爺,是我叔伯三伯的兒子。在我們堂兄弟十七個中,他排行老大,現在年齡大了,多叫大哥,過去的時候,管他叫上哥。因為他小名叫"見不上"。千萬不要誤會,可不是上哥生得歪瓜裂棗,身矬腰彎。恰恰相反,上哥年輕的時候,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寬肩厚背,細腰長腿,一米八的大個兒,絕對一表人材。起名"見不上"者,乃迷惑閻羅王也。

說來也怪啊,上天造物時,也絕對公平。老人家給了上哥那麼標緻的外表,卻同時也給了他那麼執拗的性子。所以,大嫂叫大哥"軸子","軸"是我們這裡的方言,是說人的性格又硬又直,認死理,不靈活。的確,車軸不管是什麼質地,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硬"和"直",大嫂在"軸"後邊加一"子"字,則未必是敬稱了。

我們村是一個小村。我小的時候,全村不到二百口人。村東一片高高大大的毛白楊,就算沒風的時候,也是嘩啦啦響個不停。村北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孩子們花紅柳綠的時候在裡面摸魚撈蝦,冰天雪地的時候在上面溜冰打陀螺。南面和西邊是一片鹽鹼地,長滿野菜、棉柳和紅荊,是孩子們捉螞蚱過家家的地方。幾十處破破爛爛的院落,百十間高高矮矮的土房坐落其間,這就是我和大哥的家鄉——小蔡家——一個典型的小村,窮村。它不僅見證著我童年的快樂和憂傷,更收藏著大哥一生的"軸人"故事。

一 最可惜的"軸"事

我是我們村第一個考出來吃"公家飯"的人。我從小老實聽話,讀書好,考出來本在情理之中。莊鄉爺們兒見了,在誇讚我的同時,卻往往惋惜地說:"要是你上哥也繼續唸書,恐怕咱村早就有大學生了。"

"那上哥當年為什麼沒有念下去呢?"我不解地問。

"為什麼——軸唄。"

原來,上哥當年在鄰村學校讀書的時候,成績全班第一,勞動積極肯幹,是班裡的班長兼體育委員,很受老師青睞。老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大個子,絡腮鬍;正宗的師範生,不僅學問好,而且治學嚴,在我們這一帶是出了名的。

這天中午,大哥吃過午飯,就和來約他上學的迷糊和煩惡一同來到學校。校園裡靜悄悄地,老師還在午休。只有掛著鐵鐘的大槐樹上,一隻知了,藏在樹葉下,偶而叫上幾聲。大哥掏出鑰匙打開教室門,三人進了教室。沒想到,煩惡書包裡藏著的一隻青蛙,這時突然蹦了出來。迷糊和煩惡兩人趕緊去逮,又一下子碰倒了講桌。講桌上的一盒粉筆,嘩地灑了一地。大哥趕緊彎腰撿拾地上的粉筆。響聲驚醒了午睡的老師,老師趿著拖鞋走了進來。

"你們幾個不好好在家休息,來學校鬧什麼?"老師看到倒著的講桌生氣地大聲說。

"誰碰倒的?"老師看到了摔斷的粉筆,顯然是心疼了,所以聲音也更大了。迷糊和煩惡躲在老師身後,小臉嚇得蠟黃。

"是——"大哥已經撿完粉筆,把桌子豎了起來。他在猶豫著要不要實話實說,"出賣"夥伴。可是當他看到兩個蠟黃的小臉和哀求的目光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是——我不小心。"

"是你?"老師懷疑地看著三人,他不相信是大哥,因為大哥從來不在教室打鬧。

"是——我。"

"哼,你這班長是怎麼當的?帶的好頭!"老師雖然這樣說著,但火氣顯然小了下去,並且有走出教室的打算了。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那隻青蛙這時不知從那裡突然跳了出來,不偏不鈄,一下子落到了老師穿著拖鞋的腳面上,並且"呱"地叫了一聲。老師這一驚非同小可,一下子蹦了起來,嘴裡也不由地叫了一聲;本來形將熄滅的火焰,又一下子竄上房頂。

"好啊,我是教不了你們了。你們都給我滾吧。"老師說著,把他們的書包全部扔出教室。

迷糊和煩惡撿起書包,低著頭乖乖地站在教室門前。大哥則撿起書包,直著脖子,一徑走回家來。

一連兩天,大哥不吃不喝,三伯三娘問,不說;迷糊煩惡叫,不動。第三天中午,老師來了。老師站在炕前,對大哥說:"他兩個和我說了,不怪你,是我錯了。快起來吃飯,下午上學去。"大哥聽老師這樣說,坐了起來,對老師說:"老師,我沒臉去了。"

"怎麼就沒臉去了?人家迷糊和煩惡一天沒落呢。去了我把這兩天落下的課給補上。"老師抖著鬍子誠懇地說。

"老師,我真的沒臉去了。"

……

不管老師和三伯三娘怎麼勸說,他就是那一句話——沒臉去上學了。

"真軸。"老師丟下這句話,眼裡含著淚水,轉過牆角,獨自消失在長滿紅荊的鄉間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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