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女性跨境冻卵:生育自由,还是工作束缚?


职场女性跨境冻卵:生育自由,还是工作束缚?


记者 | 朱炜 汪璟璟

出品 | Vista看天下微杂志

医疗领域的高科技手段总能引起人们的关注、讨论,甚至质疑、谴责。基因编辑如是,冷冻卵子亦如是。

2018年下半年,携程公司内部推出一项福利——为中高级女性管理者提供10万元至200万元及7天年假,使她们能享有冻卵等高科技辅助生育福利。而今,首批女员工已赴美冻卵。

近年来,“冻卵”的概念在徐静蕾、叶璇等女明星的加持下不断走热,有人将其视为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也有人认为这只是医疗资本市场的利益诉求。而当“冻卵”和“中高层女性管理者”联系在一起,有人困惑,“怎样的工作压力才能让职场女性掷重金冻卵”;更有人质疑:将“冻卵”作为员工福利,究竟是对她们的解放,还是更深层次的控制?

下决心冻卵的那一刻,陈白(化名)浑身发抖,大哭一场。

“当你找到自由的时候,就会觉得之前过得太苦了”,她对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形容,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又心疼自己的感觉。之后,32岁的陈白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冻卵小魔仙”。顶着这个名字,她注册了微博,开通了公众号,还在知乎频频发帖。一切都围绕一个主题:冻卵。

在动了冻卵这个念头时,陈白已经在香港独自打拼了四年。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站住脚,她没日没夜地工作,顾不上谈一段认真的恋爱,也没时间应付相亲。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陷入了难以言明的恐慌。

彼时,知名演员徐静蕾还没有公开去美国冷冻卵子的经历。也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冻卵”这个新词才会真正进入大众的视界。

“冻卵”,顾名思义就是冷冻卵子,在医疗范畴里属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下的一个项目。“这是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时年41岁的徐静蕾说。

职场女性跨境冻卵:生育自由,还是工作束缚?

徐静蕾是最早公开冻卵经历的女明星之一。(网络图)

“我是自由的”

2015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法国遭遇连环恐袭;欧洲爆发空前难民危机;国际足联被揭露腐败丑闻;巴黎气候峰会达成历史性协议。但对陈白而言,相比于这桩桩件件,另一件事在她心里激荡起更为剧烈的波澜,其威力不亚于一场小型爆破——她快30了。

在外人看来,陈白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她和合伙人一起开公司,为内地的高净值人群提供境外金融服务,保险、移民、境外公司的税务等。平时,她一方面要出差见客户,另一方面还要做营销,香港、内地两头跑。身边有朋友羡慕她时间自由,上班不用打卡,可只有陈白自己清楚,“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意味着生活和工作没法分开,时时刻刻都在工作。”

站在30岁的门槛上,陈白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情感博主Ayawawa提出过一个理论,说女人过了30岁就不好嫁了。对于这样的说法,陈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惶恐——“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比较保守,总觉得得完成(生孩子)这件事,不然对自己没有交代。”

可她已经空窗多年,相亲也总不顺利,结婚生子更是遥遥无期。

陈白内心像是有一个倒计时的时钟。眼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医学研究表明,女性过了35岁后,卵子质量就会急剧下降。

她有些害怕,怕再这样下去无法完成这个“天经地义”的大任务。直到有一天和朋友闲聊时听到了“冻卵”这个概念,那一刻,陈白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是被“框住了”。

这个框是她亲手画下的,“过去我总是想着要相亲要结婚,说是因为工作忙才没时间恋爱,可工作实际上是我的一个借口,是我的庇护所——我缺乏寻找恋人的动力。谈恋爱多花时间啊,也未必有结果,我更愿意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毕竟,努力工作总有回报。”

继女明星冻卵后,越来越多的职场女性做出了跟陈白同样的选择——趁着卵子活力还不错,先冻一批再说。如今,这甚至成了一些大公司的员工福利。往远了说,Facebook和苹果公司分别在2014年和2015年为女员工提供这一额外保障;往近了说,今年7月,携程也宣布为中高级女性管理者提供10万至200万元津贴及7天年假,让她们去享受冻卵等高科技辅助生育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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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卵成为国外许多大公司为女性员工提供的福利之一。(网络图)

携程的相关负责人告诉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携程今年3月发布的《女性白皮书》显示,员工中女性占比61%,其中,中层和高级管理层中女性占比为50%和34%。相对于中国互联网行业与硅谷科技公司的平均水平,携程的女员工占比非常高,尤其是中高级管理人员。“公司提供生育福利是为了解决育龄女员工的后顾之忧,让她们在事业黄金期充分投入工作的同时,没有培育下一代的后顾之忧。”

相关措施推出后,与HR福利团队接洽、咨询的员工多达50多人,目前有3人已经签约,首批女员工已赴美冻卵。

陈白本打算今年年底就去美国冻卵,如今反倒不急了,觉得再等个半年、一年都不要紧。对于她来说,这颗“后悔药”意味着她终于不用畏惧年龄的束缚,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了,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精彩之处,我是自由的。”

“被禁忌的游戏”

之所以选择赴美冻卵,一是因为美国的冻卵技术相对成熟,二来相关规定也较为宽松。单身女性冻卵、甚至代孕,都已经形成了非常完善的体系,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几乎不会遇到阻碍。取出来的卵子想存多久也都没问题,10年,20年,只要按时支付储藏费——约为每年500美元,大多数有稳定收入的女性都能承担得起。

至于内地,相关规定则较为严苛——2001年出台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规定,“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应用应当在医疗机构中进行,以医疗为目的”;之后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也明确了“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2015年,中国卫生部再次申明,“我国单身女性不能使用冷冻卵子生育”。

职场女性跨境冻卵:生育自由,还是工作束缚?

内地尚未批准为未婚女性或者有正常生育能力的夫妇冷冻保存卵子或胚胎。(网络图)

换言之,在中国内地,健康的单身女性不能冻卵。即使基于“医疗原因”冷冻了卵子,也必须是已婚身份,身份证、结婚证和准生证三证齐全,缺一不可。

可一纸规定不会让单身女性消失,也不会平息她们婚育的危机感——在美国从事辅助生育治疗行业的程医生见过太多有着类似烦恼的中国职业女性,她们往往在30岁前后达到焦虑的巅峰。他告诉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这类女性通常专注于事业,不希望将情感作为生活的唯一考量,可一到30岁,那种过去只停留在口号层面的焦虑就会化为切切实实的“行动危机感”。而被“禁令”排除在外的,恰恰就是这部分人群。

政策缺失的部分,市场会自动补足。根据TMTBase数据库统计,自2016年初开始,涉及境外生殖辅助的医疗中介井喷般出现在各大一线城市,初具规模的已有十余家。而这种市场化便捷,让冻卵变成了一个花钱就能买到的服务——相应的,目的也越来越不“严肃”。

在其中的一家名为“生命汇”的健康服务机构,28岁的北京女孩多多已经完成了冻卵前的体检。某种意义上说,多多也是一名职业女性。尽管她拒绝“女性”这个称呼,说自己“只是个女孩”。多多在法国巴黎学了4年服装设计,如今回国开了淘宝店,经营自己的品牌。她既是店主,也是设计师,还身兼模特。

有着82万微博粉丝的多多很忙——写微博是工作,发照片是工作,读书充电、出门旅游、和粉丝互动都是工作。不同于大多数女生到了年龄的“自我醒悟”,最早催促多多去冻卵的,是她的妈妈。

“我妈希望我结婚,但她觉得现在大家都晚婚,所以最好还是先冻一下,因为30岁以前的卵子会更优质。”多多对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解释。

她本人对结婚没什么执念,但希望以后能有个小孩,“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基因蛮不错的”。况且,身边的朋友陆续结婚生子,若是以后只剩下她孤家寡人岂不是很凄凉?有个孩子也好做个伴,解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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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中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中国女性平均的首次生育年龄是25.9岁,但在中国的城市地区,近三分之一的女性选择在30岁~39岁生育第一个孩子。(网络图)

虽然想要小孩,多多可不想体验生孩子的过程。对于这一点,她已经排斥到了近乎不可商量的地步。一个和多多同龄的朋友3年前生下了宝宝,她告诉多多,分娩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在和两万年前的原始人同呼吸共命运,仿佛和远古融为了一体,因为无论文明怎么发展,孩子都是那么出来的——“我觉得那太可怕了!”多多用夸张的语气感叹道,“人权呢?现代性呢?全都没有了!”

如此一来,求助于“更现代性”的冻卵技术成了多多唯一的方案。她还打算带着自己的卵子,去合法的国家找人代孕。她计划得很清楚:如果那时还单身,就去找精子银行,中国人外国人都无所谓,“长得好看就行”;有稳定的爱人当然更好,可以直接用他的精子人工授精。

“第一次往自己身体里打针”

和陈白不一样,多多不爱做攻略,她把一切交给了中介。在那里,有专门的客户经理为她打理一切——不管是相关的医疗程序,还是之后的代孕安排,她都不需要太操心。只要付费,就能买来贴心服务。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多多很快就能去美国加州生殖生育研究所的一个附属生殖机构冻卵了。在那里,她将给自己打促排针,在一到两周的时间里,往小腹的皮下注射人工激素,让本来会凋零的卵泡孕育成卵子;等到卵泡发育成熟,在取卵手术的24-36小时内,她需要打破卵针,促进卵泡排卵。最后一步是手术:医生会用一根细针刺进卵巢的每一个卵泡里,把她卵子吸出来。

该机构的一位专家告诉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若是不算储存费,美国一轮促排和取卵的费用约为1.6万美元。

可即使是最爱自吹自擂的专家,也不敢打下包票,这1.6万美元一定能让此刻冻卵的女性在彼时成功生育宝宝。用程医生的话来说,“只要是医疗行为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具体到冻卵一事,这种不确定性主要来自于技术限制和卵子本身质量的影响。

从技术角度来说,冻卵本身不难,只要取出来,在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里安静放着就行。难就难在解冻卵子。据程医生解释,作为人体最大的细胞,卵子是高度液态的,在冷冻过程中会形成冰晶,而冰晶会使卵子在解冻时开裂。20世纪90年代末,科学家们发明出了新的“玻璃化冷冻法”,解决了卵子“被冻裂”的危险,可这个技术,需要操作者拥有相当的技巧和精准的判断,并不容易。

职场女性跨境冻卵:生育自由,还是工作束缚?

2011年4月6日,阿姆斯特丹,技术人员打开了一个装有冷冻女性卵细胞的容器。(网络图)

英国《卫报》在2017年的报道中就曾经讲述过一个出师未捷的冻卵故事:一个名叫布丽吉特·亚当(Brigitte Adams)的女士在39岁时冻下11个卵子,而当她45岁打算生育的时候,却发现只活下来一颗,而使用它受精怀孕后,还不幸意外流产。

不过,即使亚当女士的11颗卵子全都完好无损,她45岁的那场受孕也未必就能一帆风顺。从理论上来说,冷冻的卵子越多,就越可能成功生育——前提是卵子质量过关,而39岁已属高龄。最近数据显示,为达到相同的成功率,34岁的女性需要冷冻10个卵子,37岁的女性需要冷冻20个,而42岁的女性需要冷冻60个。

事实上,60%已经是个很高的受孕概率。这是大萌倩两年前被医生告知的数字——那年,她24岁,在美国冷冻受精卵。

在一定意义上,冻受精卵可被视为冻卵的“进阶版”,二者所需技术相仿,只是在卵子被冻起来之前,给它先受了精。精子是大萌倩男友提供的,他们本该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直到一纸诊断书砸进她的生活:乳腺癌,二期。

即便在对单身冻卵亮红灯的中国内地,大萌倩这样的年轻癌症患者也会被“网开一面”,允许求助于技术以保存生育力;而美国,这样的做法就更是应有之义。生育科医生建议她不要着急手术,应该先保存生育力,因为后续的化疗有损害卵巢功能的可能。

生物医学专业出身的大萌倩很快理解了医生的意思,她取出了13颗卵子,11颗成功受精,最后,有8颗通过了不断的分化,到达能够冷冻的胚胎发育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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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2日,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生殖与遗传中心宣布:我国首家卵子库开始筹建,将为女性提供储备生育的卵子保存手段。(东方IC图)

可当卵子稳稳当当地躺在实验室里,和男朋友的精子水乳交融的时候,问题来了:她出现了腹水和水肿的症状。

腹水和水肿都是“卵巢过度刺激综合症”带来的。这是冻卵最常见的副作用,有轻有重。程度轻的,比如大萌倩中招的那种,是一种自限性疾病,不用干预,往往会在两周之内消失,发生概率也比较高。而重度的虽然概率极低,可一旦发生就来势汹汹——据程医生透露,它会导致胸水、腹水、恶心、呕吐,还可能产生血栓,甚至造成死亡。

冻卵真的能解放女性吗

正如几乎所有新技术在商业化进程中面临的困境一样,人们的忧虑并不只针对其技术缺陷,尤其是冻卵这样一个涉及性别、又涉及未婚生育的敏感话题。对它潜在伦理风险的担忧,有时甚至会压过对技术本身的讨论。

对于逐渐普及开的冻卵,刘兵教授始终怀着一份警惕。他任职于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研究科学技术哲学已有多年。在刘兵看来,姑且不论成功率如何,单是“冻卵解放女性”一说,就值得商榷;说得激进些,那甚至可被视为一种对女性更深层的控制——

比如说,公司老板是否可以以提供“冻卵福利”为名,要求适龄女员工暂时放弃生育?

“职场女性的生育困境似乎是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背后的预设是,现在影响女性就业、上升的制度是合理的。所以要在不改变大制度的前提下,利用技术改变自己,再去适应制度。”刘兵对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说,“可是,女性的事业上升期为什么只能是二三十岁、正好和黄金生育年龄撞车的呢?”

与此同时,在他看来,生育不只是一个技术性问题,还涉及后续孩子抚养、家庭结构等问题,在没有配套设施的情况下,只放开第一步,一不小心就会乱套。和先前大多数受访者相反,刘兵倾向于谨慎开放冻卵,因为“真正不得已的人群——比如有医学需求的人——其实是极少数的”。若是不加甄别地全面放开,技术的发展可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滥用,而这种滥用与其说会为女性赋权,不如说会更听从医疗市场资本的利益诉求。

况且,“生育时间选择权”的回归,真的是对女性生理宿命的深刻解放吗?《彭博商业周刊》2014年的一篇封面文章曾做出回答:未必。作者艾玛·罗森不拉姆(Emma Rosenblum)发现,女性选择冻卵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们尚未找到伴侣——纽约大学生殖中心的一个团队曾对183位冻卵女性进行调查,发现只有24%是出于职业考虑,而88%都提到她们还没有伴侣。换言之,即便有冻卵这个技术,女人们还是把结婚生子当作自己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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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与卡戴珊姐妹同行》播放了考特妮·卡戴珊(Kourtney Kardashian)冻卵过程。(视觉中国图)

更何况,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期待的资格——冻卵成本不低,贫穷的女性承担不起。

“冻卵真的能改变我的人生吗?”罗森不拉姆在文章中发问。若把这个问题抛向整个女性群体,答案或许会让人灰心。但在个体层面上,冻卵对于做出选择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意义。

至少,陈白觉得自己过得潇洒、自由多了,尽管她还徘徊在冻卵之路的前半程;大萌倩有了个“保底项”,心态上更放松——如今她正进行着后续的激素治疗,她告诉记者,现在身体很好,已经算是从癌症中痊愈,谁又能说,那冻起来的8颗受精卵没有功劳?

至于多多,她从来没想过这事有什么深刻的社会意义,也不愿意被虚无缥缈的伦理捆绑。结束采访后,她给记者发来一条微信:

“我想让自己的基因走下去,因为现在的人都太无聊了,我想要教育出一个像我一样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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