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森掖刀|正午

牟森掖刀|正午

牟森掖刀

採訪、文 | 張瑩瑩

1、

2017年1月23日,牟森決定做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當時,他坐在北京三元橋附近一家咖啡館內,進門左轉,挨著玻璃幕牆的一角,四個大紅沙發夾著兩張黑色小圓桌,他坐北朝南。這個角落後來成為他見人談事兒的重要所在。春節快到了,他之前談的一部戲沒有過審,牟森覺得輕鬆,這時候,對方提出,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改編版權在自己手裡。

作家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在2009年出版,出版前分上下部分發表在當年的《人民文學》上,牟森看到了,一口氣讀完,等待,再一口氣讀完。他太喜歡這部小說了,在博客大巴上寫日誌,說“地老天荒,山高水長”。

牟森55歲,個頭很高,臉上老凝著一絲笑,戴一副黑框眼鏡,常把那鏡腿往上推,好讓太陽穴不受壓迫似的。他和和劉震雲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相識,劉震雲大牟森幾歲,已經寫出《故鄉天下黃花》,牟森覺得《故鄉天下黃花》好,他甘願而親近地管劉震雲叫哥,還想把《故鄉天下黃花》改編成舞臺劇,參加布魯塞爾藝術節。

那是1995年,牟森第二次參加布魯塞爾藝術節,第一次是1994年的《零檔案》。牟森想呈現中原土地的質感,想用真正的農民出演,劉震雲也參與了表演,但經歷許多變故,這部劇難以實現。劉震雲又給牟森推薦了自己一部短篇,《土塬鼓點後:理查德·克萊德曼》,講述了在山西一位名叫奎生的吹鼓手的故事。

牟森在那個春天第一次去了山西,穿過黃河。在風沙最大的時候,他找到了奎生,後者正在為一戶出殯的人家吹嗩吶。當時,帶十幾個農民出國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藝術節已經進入倒計時。牟森一再放棄,最後在藝術節演出的劇目和他最初想要呈現的質感很不一樣。他因此覺得欠著劉震雲緣分和情分。

《一句頂一萬句》比《故鄉天下黃花》給牟森的震動更強烈,他讚美這部小說達到 “野心和結構完美平衡”,同時也是一部“偉大的中國小說”。牟森使用了哈金的概念,這個概念來自美國作家J.W. Deforest提出的“偉大的美國小說”,它意味著“一部關於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並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與之比肩的還有《金瓶梅》和《鹿鼎記》。這部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中原,每個人物都在走,穿行在不同的社會關係裡,親人,朋友,陌生人,找“說得著”的話,找“說得著”的人,生成交織錯亂的恩怨情仇,造成許多陰差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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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森在採訪劉震雲母親。攝影:馬原馳。

2、

牟森回憶他的個人史,充填著恩怨情仇。他不認同所謂意識形態的不同,相信主導命運的還是那些神秘的、難以言說只能以“緣分”名之的東西。

最大的謎團關於舞臺劇。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讀書時他就喜歡舞臺劇,因為覺得這是自己能做到的。1986年春天,兩個復旦畢業生做大學生口述實錄,尋找他。被問及夢想,牟森剛看過羅馬尼亞電影《藝人之家》,類似中原人的“噴空”,他說,夢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小戲班,在全世界巡迴演出。

“在1986年,那不叫夢想,那叫精神病。”

八年之後,牟森帶著“戲劇車間”,一個小戲班,走遍世界。他至今覺得這事神秘極了,拆解過每個環節上的因果,但在命運層面,依然不知其所起。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牟森逐漸離開話劇行當。此後他跨越不同的領域,2000年,他當CEO,管著30多人,做門戶網站;2002年,他進入人藝,做劇目總監,簽了幾部大戲;2003年,受廣東省委託,他做了一部抗擊非典的主旋律話劇;2005年,他受邀做一部猶太人在東北的紀錄片,去了四個國家,僅在以色列就採訪了一百多人;2007年,他讀了一遍遼史,做一部關於山西應縣木塔的電視劇。接下這檔事,是因為兩年前他去過應縣,看過木塔去懸空寺的路上,他把車開進溝裡,車上四人毫髮無損。為這部電視劇再去應縣,下了車他連滾帶爬先去敬上一束大香。

紀錄片和電視劇的事兒後來都無疾而終。牟森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去做這些事。人生裡頭,沒有做的,是自己選擇不做;做的,也未必是自己選擇的——又繞回來,都是恩怨情仇,都是陰差陽錯。

他趕上了藝術氣氛最濃郁的時候,社會剛剛開始流動,每個人都貧窮而充滿熱情,他在時代的浪尖上,做出《零檔案》、《彼岸》、《與艾滋有關》等今天看來仍舊充滿實驗氣息的話劇,這些戲至今沒有跟國內的觀眾見過面,在當時環境下,他無法售票。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尤其1992年之後,市場經濟開動,規則消失,差距拉開,人都不知道錢多了該怎麼弄,也來不及商量,牟森說,太多的恩怨了,他活生生看過許多,也無數次想要拔刀。自然,刀又掖回去了,就像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裡幾個人物,心裡不平提刀去殺人,又沒殺,走了。

吳祖光的兒子談過這麼一件事,吳祖光被劃為“右派”,遭到很多批判。文革結束後,他住在工體附近,四樓,沒有電梯。只有一個人拄著柺棍爬樓梯上去跟他道歉,是曹禺。吳祖光一下子覺得釋然了。

牟森聽過這個故事,感慨,本來是意識形態的恩怨,用江湖的方式給了了。這些年他交遊廣闊,有廟堂也有鄉野,但在許多熱鬧的場合裡,他覺得自己瞬間回到春秋時代,不過衣裳換了,人和兩千年前沒有區別,還是在恩怨情仇裡打轉,真殺了人,就成了“好漢”,但大部分人還是殺心又落。牟森決定編導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他說,這不是重回舞臺,而是了結緣分。

3、

2017年3月17日中午,牟森帶著兩個研究生開車從杭州出發,去往延津。晚上十點多,他駛下高速,進入永城,這是牟森第一次到河南。從永城到碭山,又是安徽地界。傳說,劉邦當年是在這裡斬了白蛇。導航屏幕上出現以前從來不知道的地名,一村一村穿過,夜色中的村莊寂寞極了,突然看見一點明亮處,可能是卡拉OK之類的地方還亮著燈。牟森覺得開始進入《一句頂一萬句》的世界,中原世界。

在碭山平原路他們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路邊攤子上喝羊湯。老闆姓陳,帶著妻女從山東單縣來,殺羊,熬湯,挨著矮桌子是一溜盆、桶,裝著羊的各個部位。湯上撒了半層香菜,牟森喝著湯,打聽女孩的名字,覺得好。地名,人名,文字裡的中原人物動了起來,自行說話。

繼續向西北,在顯示延津地界的藍色路牌下,牟森停車拍照。

出延津再往北就是太行山,第三天,牟森到了沁源。一路上大部分時候導航都沒有數據,他憑著感覺在峽谷裡亂轉。橘黃色的山,淡黃色的枯樹,在兩種黃色之間的歪扭不平的土路,雲彩在西天裡灰著白著翻滾,牟森拍了幾段視頻,又站在塬上拍了張照片。小說中,幼年曹青娥被拐賣到沁源,後嫁到牛家莊。牟森找到了“牛家莊”,山上的小村莊,有磚瓦房,有窯洞。山腳下還有個小村叫“馬家莊”。

牟森享受這些地名中的某種興味,“美學級別的”,他說。要走這一趟,才知道從河南到山西這一帶真實的地理,黃河,太行,都是險阻,他想象人物在此奔波,閉上眼睛一剎那就覺得太難了,太苦了。

往前十幾天,牟森和劉震雲在天津碰面,為了看俄羅斯列夫·朵金導演的話劇《兄弟姐妹》。他說,震雲哥,你能不能用一句話告訴我,中原是什麼?

劉震雲不假思索:中原是一種態度。

又說,寫《一九四二》時,他去問村裡人,“你記不記得1942年?”村裡人說,“1942是哪一年?”“餓死人的那一年。”“餓死人的那一年是哪一年?”

“餓死人的那一年”太多了。中原的態度就是,在逃荒的路上餓死了,餓死也不覺悲哀,一想別人兩天前就餓死了,自己還多活了兩天,哈哈一笑。

3月22日,牟森折回鄭州,拜訪鄭州火車站,當然不是小說中吳香香和老高吃烤白薯的火車站,但他覺得“心意要盡到”。之後他見了連曉東,連做了河南戲曲聲音博物館,給牟森介紹了好幾位豫劇演員。牟森喜歡豫劇,經常看河南電視臺的《梨園春》。很快定下來,好幾位豫劇演員去演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

3月26日,牟森回到杭州。他說這是“從南宋去了北宋,又從北宋回了南宋”。

一個月後,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主創團隊又去了一趟延津與沁源。在延津,他們拜訪了劉震雲舊居,一個大紅門樓小院,劉震雲的母親和妹妹接待了他們。又去看了教堂。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裡有位意大利傳教士老詹,在延津幾十年,共收了八名信徒。他志向高遠,用修裝一百人教堂的材料,修了個能裝三百人的教堂。他不善傳教,倒善於建築。劉震雲說過,老詹確有其人。

教堂不再使用,門被磚砌上了,兩邊有了新的建築,唯有從其位置,大概感覺到一百年前的街道格局,想象當年它處於一個重要的位置。

這一次中原之行,天氣暖得安定了,行在路上,到處見到小麥結了飽滿的穗子,一片一片在風裡揮動。牟森覺得小麥太漂亮了,他決定把小麥放在舞臺上。

這一次離開延津時,當地文體局的局長送了他一箱子延津掛麵,到現在牟森還沒吃完。在沁源,他專門找了糧油商店,買了許多當地有名的黃小米。掛麵和小米都沉甸甸的,返程的後備箱裡,裝滿了糧食。

走過這兩趟,牟森感到他和“中原”有了真實的聯繫。

牟森掖刀|正午

《一句頂一萬句》採風照。2017年春天,牟森兩次去往中原,他找到了山頂上的牛家莊,那兒一半建築是窯洞;遇到了漂亮的小麥。後來,他把綠色的、金色的小麥搬到了舞臺上。攝影:馬原馳。

牟森掖刀|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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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森掖刀|正午

4、

2018年4月17日,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在國安劇場彩排,再過幾天,它就要到國家大劇院首演。

在小說的“出”與“回”之間,牟森拎出舞臺劇的線索:以曹青娥的“彌留之際”,串聯相隔70年兩個男人的尋找。小說中有近百個人物,經過牟森的刪除,還剩70多個,由16位演員扮演。有豫劇演員,也有的還是戲劇學院的學生。舞臺分為三個部分,前面幾個演員對話,顯現場景,其他演員在後面列隊,開始唱歌。一個場景結束,舞臺暗下來,再亮,又換了一個場景。一個人物有好幾個名姓,也就沒有了名姓。

牟森說,這是用了古希臘戲劇的方式:一人分飾多角、歌隊,像是遠古時候篝火旁講故事。

劇有點長,三個小時,中間休息十五分鐘。前半部分“出延津記”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後半部分回延津記”一小時十五分鐘,大致符合小說前後部分的體量比例。前半部分用河南方言,後半部分用山西方言,符合地域特徵。所有的對白來自小說,牟森一個字也沒有改。

舞臺劇非常尊重小說原著。小說一“出”一“進”,所有的行為都發生兩次;舞臺劇上也發生了兩次。小說講“說話”,舞臺劇裡動作不多,人物一直在說話,說話。一人分飾多角的方式,給我的感覺也很像小說——每個人都不是“個人”,而是群體裡的人,面目模糊,被“說話”驅使,被非個體能掌握的力量驅使。

作為一個河南人,在看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的三小時裡,我感到很多次“似曾相識”。人和人,背後的那套邏輯,小說把它寫出來,舞臺劇把它擺出來。但“中原”只能停留在這裡嗎?

舞臺劇裡,牟森拎出了小說中沒有明言的概念:獲救。拔刀,掖刀,這個人獲救了,進入窄門。

我想到十幾天前,《一句頂一萬句》劇組在北京西北角的沙河排練。那是個荒草萋萋的院子,夜幕降落後,除了排練廳,沒有別的光亮。牟森站在舞臺邊緣的通道中間,身後一張暗橘色的沙發,但他很少坐下,總是抱著手臂看著,不時跟旁邊一個女孩說點什麼,女孩託著本子,飛快地寫字。有時他又舉起右手伸出拇指,給演員鼓勵。

我坐在通道一端,靠近舞臺前角。演員有時候離我很近。

前半部分“出延津記”的主角“楊百順”有一張中原人會認為“精神”的臉,中正,有稜角。他穿著蒼藍布棉襖,腰裡扎一根藏藍布帶子,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狀如山坡的木架子空空地響,我總擔心他摔倒或者絆倒。有一會兒是其他演員在說話,他蹲在我眼前兩米外,汗珠子一粒粒往下掉。汗水透過棉襖,在他脖子一圈留下巴掌寬的印子。

這會兒,他成了一個鮮明的“個人”。

牟森掖刀|正午

舞臺劇《一句頂一萬句》劇照。前半部“出延記”裡,楊百順尋找被人販子拐走的巧玲,尋不著。尋至黃河邊上,天降大雪。攝影:李晏。

正午X牟森

正午:您在2009年讀到《一句頂一萬句》,您怎樣理解這部小說?

牟森:這個小說的主題非常鮮明,震雲自己講得特別清楚,就是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故事,被戴綠帽子的男人拔起刀要去找姦夫淫婦,找到了之後,發現自己跟這個老婆沒話說,人家在一塊兒有話說,他覺得不是他們錯了,是自己錯了,刀又收回去。

這個主題是顛覆性的,西門慶與潘金蓮在中國文化中是巨大的、鮮明的符號,每一箇中國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其實今天在中國性已經不是禁忌,婚外性不能公開,但它是大面積地發生,大面積的事實。今天很少有人因為綠帽子殺人,這一定是社會發生了進步。

小說裡有許多次殺心起,殺心落,我回想了一下,肯定有超過100次。劉震雲給學生上課,說水滸是個什麼樣的公司,就是進來了先問殺過人沒有,沒有,下去殺一個再來。《水滸》寫的是好漢,好漢就是殺心起了,殺人、放火。《一句頂一萬句》寫的是沒殺人的人,是販夫走卒、偷雞摸狗。但是殺心人人都有。所以我覺得這部小說寫的是百姓的精神生活,它超出了文學的界限,觸碰到了中國人價值觀的核心痛處。

它不是河南的故事,它是中原的,通過中原寫的是中國,寫的是人類。我做導演闡釋時,在敘事上有三個級別的概念,一個是場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誰跟誰、發生了什麼、因為什麼事,有個場景;第二個級別是情景,跟場景連在一起,因果在發生;最高級別叫圖景,人類圖景、歷史圖景。我覺得《一句頂一萬句》呈現出一種圖景,是在路上的圖景,也是真實精神生活的圖景。

以前這本書宣傳說它是“一千年的孤獨”,往馬爾克斯那兒扯,我覺得這絕不是孤獨,這是寂寞,孤獨更高級,拉丁美洲才有,但寂寞比孤獨更苦。

小說裡的曹青娥,夢見自己兩個父親捂著心口,是心沒了嗎?他說心在,但是苦得很。我看《一九四二》,關於1942年的河南大饑荒,那種苦,真的不是孤獨。中國人能夠忍受孤獨,所謂孤獨終老,覺得那不是個事兒。

小說裡有個賣豆腐的老楊,問,上哪兒找一個一下子看十里、看十年的人?我說這種問在中華文化叫天問,屈原就是這麼死的。所以不是孤獨,那是什麼?我到現在沒有找到詞兒。這個小說一定是悲的,是悲苦、悲涼、悲什麼我找不到詞兒。

正午:最初我覺得很難把這部小說改編成舞臺劇,小說的容量非常大。

牟森:這個小說特別像個機械錶,裡頭有很多東西互相咬合,讓它週而復始。它的主題是藏在結構裡的,我有一個比結構更大的詞兒,架構,它是通過結構和架構來呈現主題的。線索之多、頭緒之多、人物之多,上半部分《出延津記》,下半部分《回延津記》,兩個男人前後相隔70年,面對同樣的事,同一個結果,就是把刀收回去。為什麼?前面有一系列的因果邏輯鏈條,鏈條上有不同的人物推動他走這一步,必須都呈現出來。

舞臺劇是侷限性非常大的,這個小說轉化成舞臺劇,簡直是個不可能完全的任務。我肯定要舍掉太多的東西,還要讓它成立。

正午:我覺得您對結構也比較敏感。

牟森:對,開始的時候都是無意識的,慢慢會發現,因為有一些東西是不自覺的,不自覺地奔著那兒去使勁,最後就是有經驗的累積,過了一定的數量和時間,會有一些門道。

我現在在中國美院開創了一個課程,叫敘事工程,既然用到工程這個詞,它就是大體量,我是屬於好大喜功的,喜歡大規模敘事。這裡頭有空間的、時間的結構、架構,譬如空間,柏林的猶太人被害紀念碑就是經典的空間敘事。時間上,像我當時採訪電影導演萊茨,他用30部電影來完成《故鄉》,問到他結構,他直接回答,他那個電影在結構上,尤其在架構上,是直接的、有意識地借鑑了《追憶似水年華》。《追憶似水年華》普魯斯特不是無意識的,是有意識地按照教堂的結構來做。

震雲也關注結構,他說《茶館》的結構,第一幕是一個太監要娶老婆,第二幕是兩個男的要娶一個女的,第三幕是三個活著的人要埋葬自己。去年年底我請朱振宇,《神曲》專家,拆解《神曲》,發現《一句頂一萬句》完全就是《神曲》結構,全部都對上了。

正午:那您在舞臺劇中,如何體現小說中的結構感?

牟森:我把曹青娥這個人拎出來,她的彌留之際作為一個結構,連接前後的一進一出。

舞臺上的限定,時間的限定,空間的限定,不可能像電影一樣,所以我一開始就很明確,用希臘戲劇的方式來做這個劇,Tragedy,我覺得這個詞翻譯成“悲劇”不準確,因為這個“悲”字在漢語語境裡面特別麻煩,近年又有人翻譯成“肅劇”。這個劇對我來講,就是標準的一個古希臘戲劇,歌隊,包括一人扮演多個角色,這都是很古老的方式。就好像回到了篝火前,你給別人講一個事情。

我覺得現在本還是做到了,把長篇小說的體量基本保持了。

正午:演員接受起來有問題嗎?

牟森:我覺得這一批演員比較好的一方面是沒有負擔,沒有所謂系統的負擔,他們是比較開放的。這件事完了之後,關於表演我要寫一篇“論開放的表演和封閉的表演”,我個人是特別強調開放的表演,也就是演員應該具有多種技術,身心感受的各種技術手段,而不應該只會某一種方法,一旦不按他那種來,演員就會覺得很受傷害,手足無措,我覺得這是很封閉的系統。當你具有多種技術能力又具有一種開放心態的時候,演員不光不會受傷害,還會很強大,能適應各種演出任務。

關於表演這個業務領域,中國人爭論了幾十年也沒有結果,什麼體驗、表現,我跟演員說,如果表演作為一種技術,首先應該是非排他的,比如市面上有十種技術,編號從一到十,所有人都知道每一號是什麼,到排練了,這個地方我要用幾號,演員就把幾號拿出來。應該是這種狀態。現在掌握一號技術的人瞧不起九號技術,互相之間,其實很混亂。

正午:您怎麼看待導演這個職業?

牟森:導演在舞臺劇的劇組裡就是個司機,很把握方向盤,踩剎車,換檔,就是這麼一個工種,所以我絲毫不認為“導演”多牛。但是我也堅決反對一句話,“電影是導演的職業,話劇是演員的職業”,話劇依然是導演的,不同的司機,車跑的道、去的地兒不一樣,就這麼簡單。

我更重視總體性,前面最重要的工作是結構,後面最重要的工作是節奏,這是生命線。

導演這個工種就兩件事,做決定,承擔決定帶來的任何後果。後果有兩種,一種是過得去,正面的,一種是沒過去,砸了。那導演有兩種,一種是認賬,一種是不認賬,我屬於認賬的,做壞了,承認就完了。事前說法後事後說法一致,我自己特別不喜歡那種事前是一種說法,事成了,或者說事沒成,那個說法變了。所有的結果我最後都認賬。事後。比如這個戲到最後,我自己對它的評估不會差到哪裡去。但是好不好,有多好,好到哪裡去,不知道,不去想。這個戲見了觀眾,說什麼的都有,我一概不會回應,那是觀眾的權利。我不見得都同意,但我也不會去跟人家去爭論,這你管不了。

牟森掖刀|正午

牟森近照。

—— 完 ——

題圖:牟森在《一句頂一萬句》劇組。攝影:朱朝暉。

圖片均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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