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深刻的愛，敵不過深刻的軟弱
張愛玲用了十八年，費盡心思把一個故事大團圓的結局改得支離破碎。
這個故事，叫《半生緣》。
圖什麼？
因為她不忍心騙你，人生總是圓滿的。
萬一有人真的相信了，卻多見憾事，得多失望。
所以寧願把最殘忍的東西教你看過，什麼都不怕了。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叫沈世鈞，女的叫顧曼楨。顧曼楨堅韌獨立，能織毛衣能換燈泡，沈世鈞長相平平，能力平平，算是婚戀市場中的達標產品。
如果想不到沈世鈞的樣子，想想黎明那張臉就知道了。
黎明有一種自帶馬賽克的能力，原本五官漂亮的臉，一演戲就變得面目模糊。比如《甜蜜蜜》裡的黎小軍，比如電影版《半生緣》裡的沈世鈞。
女強男弱的戀愛，張愛玲是很少寫的，但寫了一次，就一次性抱怨個夠。
她不過是恨男人在愛情中的軟弱，因為再深刻的愛，也敵不過深刻的軟弱。
貳
沒有命運捉弄，只有事在人為
小說的前半部分是溫情中帶點甜蜜的愛情故事，顧曼楨和沈世鈞原本已經要訂婚了。可因為沈世鈞家裡看不起顧曼楨的姐姐是舞女，連帶著覺得曼楨也不清白，所以沈世鈞要曼楨幹脆不承認自己的姐姐。曼楨覺得自己的姐姐並沒有什麼丟人，但是世鈞卻認為，人在社會中，就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曼楨和世鈞因此大吵一架，那是唯一一次，曼楨有機會對世鈞戳穿他最大的弱點：“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可這一次被矛盾充斥的會面，沒想到就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最後一次見面。
十四年之久，他們彼此想要相見，卻都不能。
這點事兒至於嗎?當然不至於，之所以不能相見，是因為其中有一個非常恐怖的故事。
世鈞和曼楨兩個人吵完架後，曼楨的姐姐顧曼璐裝病，讓曼楨來家裡照顧，然後在夜裡，安排她猥瑣的丈夫，將曼楨強姦。
原因是，曼璐年輕時出去做舞女、妓女養活一家老小，多次流產，已經喪失了生育的能力。
而人老珠黃的她，需要一個孩子，來牽制她的丈夫，保住她的婚姻。
從此，曼楨的半生毀了，因為被姐姐囚禁太久，和世鈞徹底失散。
第一次看，覺得命運弄人。
第二次看，差點兒以為兩個人悲劇的根源就在這個姐姐鬧出來的插曲。
第三次看，哪裡有什麼命運悲劇，哪裡有什麼半路殺出來的插曲，一切，事在人為。
叄
你覺得悲觀是一種智慧，卻不知道它傷透了人
曼楨遭遇強姦後，被曼璐關在家裡，曼璐瞞天過海，對外界藏起了曼楨。在最灰暗的日子裡，曼楨唯一的希望是世鈞，她期盼著他能找到她。
她用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紅寶石戒指——她和世鈞的定情信物賄賂傭人，想換來紙筆，向世鈞求救，傭人卻轉身把戒指交給了顧曼璐。
恰逢世鈞聯繫不到曼楨，找到顧曼璐家。
當顧曼璐將紅寶石戒指拿給沈世鈞，騙他曼楨以這樣的方式表示斷交時，他居然輕而易舉地相信了！曼璐說曼楨已經嫁了人，他也信了。
然後沈世鈞悲痛地出門，將紅寶石一扔，沒過多久就結了婚。
曼璐的謊言，對於一對相處這麼久的情侶來說，照理說是錯漏百出的。
世鈞和曼楨相處有幾年，他竟然不相信曼楨平日裡對他的好，對他的情分，而相信曼楨會因為這一次吵架斷交，又相信她會那樣快嫁人。
這隻能說明，他更願意相信，曼楨會因此和他絕交。
真奇怪啊，為什麼人願意相信那個更壞的結局呢。
答案也很簡單。因為如果去相信好的，那麼結局是壞的，人可能沒有辦法接受，但如果預備好接受最壞的結局，結果結局卻是好的，甚至可以收穫驚喜。
我也曾經以為悲觀是種難得的智慧，覺得人悲觀點是好的，至少像有了降落傘，就算突發險情，也不用急速跌墜。
卻沒有看到，悲觀的自己，有多傷人。
肆
我隨時退出，因為自保比愛你重要
沈世鈞以一種預備隨時退出顧曼楨生活的姿態說：“愛情是自然而然的。”
這種退出不是出於不在意，而是出於防備。他覺得自己只能離開，假如他狠狠地爭取過，還是得不到，這樣的打擊，他沒有辦法承受，因此就連爭取也不爭取。
本質上就是：我得隨時退出，因為自保比愛你重要。
顧曼楨也看透了他這一點：“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一有第三者出現，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顧曼楨感到的是不被信任，不被珍惜，同時還感到一種要挾：我不會為愛情的鬆動有任何作為，所以愛情不可以有任何挫折，磨難。
顧曼楨像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綁架著，要去證明她對沈世鈞有多愛，她的愛有多堅固。沈世鈞像不斷索取的孩子，無聲地喊著，我要，潛臺詞是，得不到我就走了。
張愛玲曾經把小說中的一個男人比喻成酒缸裡的孩屍。這個帶著一種極度怨恨、厭惡情緒的比喻，我們該怎麼來理解呢？小孩的屍體在酒缸裡泡大了，腫脹成成人的模樣，內心卻還是嬰孩，軟弱、無用、沒有擔當。
這些巨嬰躲在成人的軀殼裡，撐不起需要歷經磨難的愛。
黑暗中顧曼楨其實一直伸著手，只等沈世鈞握住。
但是沈世鈞因為自己看不到，轉身就走了。
很多人，就因為沒有接住對方伸來的手，就這樣離散了。
而他們的結局也就像大多數故事裡的無數痴纏男女，在年輕時分離，人到中年，狹路相逢，說一句，
我們回不去了。但是那並不是最遺憾的，也並不稀奇。
最遺憾的是到老，沈世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失去曼楨。
而曼楨從始至終，也沒有覺得自己曾選錯了人。
當事人，都在感嘆造化弄人。
只有張愛玲看到，只有我們看到，一切的制裁都和命運無關。
伍
他們年輕人真慘，三年五載就是一生
沈世鈞貫徹了他的軟弱，娶了一個他不愛的女人。
曾經如野草般頑強的顧曼楨也妥協了，相信和那個曾經強暴過她的男人可以安然度日。
兩個人都留住了半生緣，又親手摧毀了自己的後半生。
不愛的夫妻相依偎著，彼此都心知肚明，誰也不愛誰，但日子還是繼續過。
年輕的人對此鄙薄至極，因為他們總是嚷嚷著要嫁給愛情，要娶自己喜歡的人。好像他們活得就多麼深刻，那些蹉跎的人就活得多淺薄。但是他們曾經在一個起跑線上，老去的人曾年輕過，頹喪的人曾經堅韌過。
據《圍城》裡的方鴻漸回憶，第一次愛的時候愛得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完。
真是不得了。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其實不過幾個月的相識、接觸，卻總是付出了今生能付出的最熱烈的愛了，像絢爛卻短暫的煙花，燃一次就耗盡了，比如方鴻漸，又比如沈世鈞。
張愛玲在《半生緣》的開頭寫道：“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時間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這段情短暫而深刻，深刻到牽扯了半生，所以為什麼明明是二十多歲年輕人的故事，卻要叫《半生緣》。因為深刻的軟弱，撐不起深刻的愛，所以沒有半生緣分，只餘半生緣。
他們多不幸，三年五載就用完了一生。
他們又多幸運，有一場刻骨銘心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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