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新華社昆明12月26日電 題:一個“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新華社記者周亮、王長山、龐明廣

“在寒冷的季節裡,願你被溫暖以待”——每當看到朋友圈裡的這條祝福,記者不禁會聯想到生活在雲南哀牢山深處的苦聰人。

這是一個曾被世界遺忘的部落。60多年前,他們在深山老林過著“野人”般的生活,直到解放軍和民族工作隊找到他們。

這是一個所謂的“最後的原始部落”。它從原始社會末期一步過渡到社會主義,在60年間實現了從茹毛飲血到融入現代生活的驚人一躍。

“不讓一個兄弟民族掉隊!”“一個都不能少!”今天的苦聰人,正緊跟著中華民族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步伐前進。

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這是無人機拍攝的雲南省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地棚村小組。地棚村小組坐落在樹林茂密的山坡上,順著硬化水泥路,一排排二層小樓整齊排開,村裡還修了小廣場和籃球場(11月13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出山記

峰巒起伏,雲霧繚繞。站在自家二樓客廳窗前,80歲的苦聰人李窩則陷入沉思。

遠山是他曾經的“家”。他的祖先作為古時氐羌的一支,從西北遷徙到哀牢山,已逾千年。

“那些草窩棚早就爛掉了吧?”老人喃喃地說。

他的祖輩從沒離開過山林。苦聰人的生活,正如歌謠所傳唱的那樣:“樹葉做衣裳,獸肉野草當食糧,芭蕉葉是苦聰人的屋頂,麂子的腳印是苦聰人的大路……”

“山上冷啊!”李窩則說,“我父親有一套破衣服,那是他用獵物和山下的傣族人換來的。”

哀牢山確實寒冷。就算在盛夏時節,記者大白天爬上普洱市鎮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的千家寨,還是被山風吹得渾身寒徹。苦聰人身上的獸皮、芭蕉葉,怎能抵擋夜晚和冬季的酷寒?用樹枝和芭蕉葉搭起的窩棚,又怎能抗住四面透風?

李窩則青少年時代的記憶,除了寒冷,還有飢餓,而且越餓越覺得冷。山林裡的苦聰人一到下雨,一家人就要擔心火堆被澆滅;族裡有人生了孩子,只能把芭蕉葉烤烤,趕緊把嬰兒裹起來。苦聰人也能在山坡上種點玉米,但刀耕火種,“種一山坡,收一籮籮”。

漂泊不定、啼飢號寒。歷經千年的遁跡山林,讓苦聰人害怕與山外接觸,成了神秘的“野人”。

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這是無人機拍攝的雲南省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地棚村小組。村民李發財家新建起了兩層樓房,準備請前來賀喜的族人吃飯,村裡十分熱鬧(11月13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新中國成立後,黨和政府沒有忘記苦聰人。當得知山上還有人生活時,一支支解放軍和民族工作隊開始進山尋找。1959年,新華社記者黃昌祿的長篇通訊《苦聰人有了太陽》,真實記錄了當年尋訪的艱難。“進林的第四天,忽然看見一個頭發披到肩上、臉孔黝黑的人,身上掛了幾條爛布筋筋。他們歡喜地大叫起來:‘老鄉,老鄉!’哪曉得這人聽見喊聲,掉頭拼命就跑……”

工作隊每次進山,都帶上衣服、鹽巴和糧食。幾經努力、幾番接觸,苦聰人感受到工作隊與土匪、土司不同,戒備心慢慢放鬆了。“他們每次來,都和我們同吃同住,還給我發煙。”李窩則說。

在工作隊的耐心勸說下,苦聰人陸續搬出老林。

從“野人”變身“主人”,苦聰人的命運發生歷史性轉折。當地政府舉行重大活動時,苦聰人代表受邀站上了主席臺。苦聰大寨的村幹部廟初沙還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國慶慶典。

今年67歲的廟正昌,是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頂青村委會地棚村小組的村民。他至今珍藏著父親廟初沙當年去北京、東北等地參觀學習的照片。“父親回來後,興奮了很長時間。他召集苦聰人開會,激動地說‘我們也要社會主義!’”

金平縣誌記載:至1963年,共3739名苦聰人搬出山林。政府發給他們耕牛、鐵農具、鐵鍋、餐具、種子、口糧。工作隊員手把手教他們生產、生活技能,哈尼族、傣族群眾幫助他們建房蓋屋,同時讓出部分水田。

“誰願意一輩子住在深山老林?苦聰人世世代代受苦,直到共產黨來了,我們才算見到了太陽!”李窩則說。

黃昌祿動情地寫道:“為了找尋一個被舊時代遺棄了的人口很少很少的兄弟民族,我們的黨和人民政府先後花了五年時間,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苦聰人目前有3萬多人,主要居住在雲南省北至鎮沅縣、南到金平縣等地的哀牢山區。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被認定為拉祜族的一個支系。

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這是一張拼版照片:上圖為苦聰人的老房子(資料照片);下圖為11月13日在雲南省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地棚村小組拍攝的苦聰人房屋(新華社記者胡超攝)。 新華社發

定居記

“幹!幹!”苦聰漢子李發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看著新建的兩層樓房,李發財略有醉意,也難抑得意。他向前來賀喜的族人一一敬酒。

這幾年,李發財種了幾十畝橡膠,還和妻子外出打工。有了錢後,在政府投入近7萬元建起的安居房上,加蓋了第二層。

1992年,他家剛從金平縣苦聰大寨搬到地棚村小組時,住的是茅草房,現在終於住進樓房。夫妻二人都有智能手機,出門辦事騎上了摩托車。雖然已經49歲,但前幾天,他特意把頭髮染成淡棕色,為顯時髦。

“以後不搬家了!”李發財對記者說。

地棚村小組坐落在樹林茂密的山坡上,順著硬化水泥路,一排排二層小樓整齊排開,村裡還修了小廣場、籃球場。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冰箱等電器,有的村民還買了轎車。像李發財一樣,56戶苦聰人都是搬遷來的。

從沿襲千年的遊獵生活到定居,這個轉變苦聰人用了二三十年。

出山後,因不習慣山下的氣候和生活習慣,苦聰人曾幾度重回老林。政府又一次次派人進山勸導,併為他們重新定居提供支持、發展產業,才慢慢把他們穩住。

金平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李雲的曾祖父能開硬弩,在苦聰人中甚有威望。“雖然1957年我曾祖父就帶著大家定居半山腰,但氣候燥熱,不少人得了病,他只好帶著族人迴歸老林。”李雲說,後來經工作組三番五次做工作,老人才勉強答應搬到通風條件更好、氣候稍微溫涼的地方。

學會種植養殖更是一大挑戰。政府動員河壩地區的哈尼族、傣族群眾把土地分給苦聰兄弟;不會種糧,甚至沒見過耕牛,傣族同胞就來教他們耕田插秧。

苦聰人還要學習現代生活,比如洗臉刷牙、洗衣疊被、使用廁所等。20世紀90年代,曾在金平縣者米鄉擔任苦聰人幫扶工作隊隊長的楊志華有項任務,就是說服苦聰人家修廁所。“當時是旱廁,現在許多人家都用上衝水廁所了。”楊志華說。

貧困有時就像衣服上的頑漬,很難滌除——苦聰人雖然走出森林,但直到20世紀末,許多人仍住著茅草房、杈杈房,貧困面廣,貧困程度深。

改革開放激活全中國,為國家扶貧攻堅積累了雄厚的物質基礎,苦聰人迎來了命運的又一次歷史性轉折。

黨中央始終牽掛著苦聰山寨,幫扶地區一直情繫民族同胞,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脫貧攻堅戰在哀牢山深處打響。各級各方紛紛出巨資解決苦聰人吃飯難、上學難、行路難、住房難、飲水難、看病難等問題,推進產業開發扶貧。

芭蕉搖曳、雞犬相聞。鎮沅縣城郊的山坳間,一個苦聰新寨透過一叢叢婀娜的金竹林映入眼簾。

這個名為復興村的寨子,是國家投入1200萬元興建的。今年47歲的王應,2006年和苦聰鄉親一起,從幾個老寨搬遷到這個海拔較低、土地肥沃的新家園,一共200戶。

“那天,我們是空手來的。”王應說,政府給每戶分了帶院子的磚瓦房,1.5畝耕地和4畝林地,還準備好了棉被、衣櫃、米、油等生活用品。

王應開始種水稻,自己解決溫飽,後來改種果樹。夫妻二人還學會了手藝,王應平時幫人蓋房子,併兼任山林管護員,媳婦在縣城當廚師,很快實現了穩定脫貧。“我們村除了1戶缺少勞動力的,其他都脫貧了。”

前幾年,黨中央吹響打贏打好脫貧攻堅戰的衝鋒號,在哀牢山激起陣陣迴響。一個個新寨陸續投用,一個個產業接連投產,一個個苦聰人不再苦等苦熬……

今日苦聰山寨,基本用上了沼氣和電灶,豎起了路燈;通了4G信號,普及了智能手機;住上了磚混樓房,種起了香蕉、澳洲堅果,養起了牛羊……

金平縣地棚村的廣場上,一幅牆畫令記者印象深刻——一半是身披獸皮的苦聰人,在原始森林裡鑽木取火、採集狩獵,另一半是衣著光鮮的苦聰人,騎著摩托車、開著小轎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

鎮沅縣居住著約1.5萬名苦聰人。這個國家級貧困縣有望近期脫貧摘帽,這裡的苦聰人也將徹底告別絕對貧困!

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在雲南省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一名苦聰婦女在自家開的超市裡給顧客裝食品(11月14日攝)。 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興商記

天剛泛白,金平縣者米鄉金竹寨村村民李明勒就背上揹簍,和姐妹們說說笑笑,一同到鄉上趕集。

“快來看看啊!山裡的芭蕉花、草果、芋頭,純生態食品……”已經60歲了,李明勒的嗓音仍然清脆。

說起叫賣,對苦聰人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年,苦聰人想把獵獲的野獸背到山下壩區交換,方式是把物品放在路邊,而自己躲進樹叢,等著村裡人拿食鹽、鐵器、舊衣服來換,多少不論。等人家走遠後,苦聰人才敢現身。“我們苦聰人膽小著哩。”李明勒笑道。

苦聰人過去缺少商品概念,學會做買賣不過十幾、二十幾年的事。

“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還習慣以物易物。”鎮沅縣九甲鎮和平村麥子山小組的孫少榮說,當時苦聰人去鎮上趕集,都是揹著玉米去換酒,或者拿個雞蛋換一場錄像看。

“苦聰人過去誰家有吃的,大家都有份,財產觀念不牢固,也影響了生產積極性。”當時的雲南省民委民族工作隊隊長鬍忠文說。

哀牢山再高,擋不住改革開放的春風。現如今,苦聰人當街賣特產、開超市、上網賣貨、到外地打工、刷微信用支付寶等已成尋常。

胡忠文經常深入苦聰村寨。他介紹說,20世紀末,他看到苦聰同胞的目光是呆滯的、無奈的,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如今,一些頭腦靈活的苦聰人勇闖商海,有些人當上了“老總”。40出頭的熊開明,十幾年前搬遷到復興村,當時全家四口只帶來兩口鍋,僅僅兩年後,他家就開起了村裡第一家小超市。後來他把地租了出去,辦起了電子商務服務站。政府為他家拉了網線,安裝了電腦,他妻子專門到縣城參加了政府免費網購培訓班。

“現在村民都來我家網購。”熊開明說,“下一步,我要把山裡的土雞、土豬賣到全國去。”

他還是昆明一家飼料公司在鎮沅縣的銷售總代理,管著30多個銷售點。“每個月都要開車去昆明開會,忙得很!”

還有人把茶葉生意做到了國外。鎮沅縣者東鎮樟盆村村民李永春帶領村裡200多戶茶農成立了茶葉合作社,今年銷售收入已有300多萬元。他對茶園進行了綠色食品、有機食品認證,經常到全國各地跑展會、找銷路。現在,合作社的普洱茶賣到了上海、福建、重慶等地,紅茶遠銷俄羅斯。

巍巍哀牢山,無數個像熊開明、李永春這樣的苦聰人開始自主掌控命運,用勤勞和智慧開創與祖輩迥異的生活。

一个“原始部落”的千年跨越

在雲南省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者米鄉地棚村小組,一名苦聰青年騎著摩托車出村(11月13日攝)。新華社記者 胡超 攝

追夢記

王生雲有一雙塑料涼鞋,一直捨不得扔。這是他人生的第一雙鞋子,從初中到大學一直用。

今年7月,他從北大畢業,拿到了博士學位,是鎮沅苦聰人中的第一位北大學生,也是他們村裡第一位博士。

而僅僅60多年前,苦聰人還在結繩記事。在鎮沅縣者東鎮木廠村,老人們至今連什麼是大學都搞不清楚。王生雲能有出息很不容易,他決定回雲南工作,幫助更多苦聰人實現夢想。

“以前苦聰人很自卑,見到生人連招呼都不敢打。現在年輕一代開放了,知道要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王生雲說。

雲南省在實施精準扶貧工作中,重點開展了“直過民族”能力素質提升工程,幫助苦聰人等人口較少民族培養出更多的大學生、幹部等。

教育事關民族的未來。雲南省逐步在人口較少民族和“直過民族”聚居區實行從學前教育到高中階段的14年免費教育。同時,各級政府通過設立雙語幼兒園、民族學校、民族班等措施,加快少數民族人才培養步伐。

鎮沅縣者東鎮黨委書記刀忠福說,現在條件好多了,上學不花錢還有營養餐補助。“過去每到開學季,老師上門去動員苦聰家長讓孩子上學,現在者東鎮沒有一個苦聰孩子輟學。”

地棚村的廟文學自己只有小學文化,但走進他家堂屋,一整面牆上掛滿了女兒得的獎狀。今年,他女兒考上了雲南德宏的一所高校。廟文學為此決定放棄加蓋一層新房的計劃。“孩子想讀書,我們就供到底!”

前不久,在中山大學讀大一的李瑞華寫了封家信:“得知咱鎮沅縣很快要脫貧摘帽了,心裡十分激動。近十年來,家鄉變化多大啊!我7歲那年村裡通了電,10歲時家裡有了電視機……考上大學後縣民政局為我辦了助學貸款……真想不到我的命運會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在鎮沅縣復興村,政府投資建起了拉祜族(苦聰人)歷史文化博物館;縣城的廣場上,每當夜幕降臨,都有苦聰人與兄弟民族群眾一起跳起歡快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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