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有道
他,是民國史上無法繞開的人物。
陳寅恪視他為摯友,
感嘆“天下英雄獨使君”;
胡適視他為最得意的弟子,
稱讚他“無論何處,都是一個道義力量”。
國學大師毛子水說他“一生代表的是浩然之氣”,
著名教育家羅家倫稱他是“天地間的一種正氣”。
他以“大炮”、“老虎”聞名天下,一生懟人無數,
有人說,他是中國歷史上,
最有學問、最有志氣、最有血性和最有修養的知識分子的典範,
這個人,就是歷史學家傅斯年。
01
1941年冬,日軍攻佔香港。
困在此地的陳寅恪,攜家人匆忙趕到機場,
準備乘國民政府派來的飛機逃難。
隆隆炮火,正朝機場逼來,
他正準備登機,卻被保鏢攔了下來。
原來是國名黨高官孔祥熙的女兒——
孔二小姐下的命令。
在生死攸關之際,她指揮著家僕,
將老媽子、洋狗、馬桶和床板塞進飛機,
然後,撇下絕望的陳寅恪和各界要員,揚長而去。
此時,遠在重慶的一箇中年人,
正焦急地等待“搶運”消息,
當他得知國寶級大師生死未卜,
原因竟是高官的家眷帶著洋狗,佔了飛機位置。
這位體型彪悍、一身霸氣的山東大漢,
氣得暴跳如雷:
“殺孔祥熙以謝天下!”
此義憤者,正是傅斯年。
他17歲入北大,24歲赴歐留學,
32歲建成一流的研究所,是個響噹噹的“學術大鱷”。
但與一般讀書人不同的是,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鬥士。
陳寅恪
作家遊宇明說:
“看過傅斯年的照片,每一張都是緊繃著臉,
一副隨時準備跟人決鬥的模樣。”
而這次,他要決鬥的對象,便是孔祥熙。
的確,孔的名聲早就壞透了,
在他任政府要職的11年裡,
光貪贓枉法的大案就有6起,
最臭名昭著的,就是利用職權,
侵吞國家財產,引起了社會公憤。
人們都恨得牙癢癢,卻對他毫無辦法。
要知道,孔祥熙是何許人也?
他是蔣介石的姐夫,
又是行政院院長——
這個位子可是國民政府的首腦,
高官中的高官。
孔家又是何等權貴?
民國四大家族之一,掌管國家經濟命脈,
可謂權傾天下。
而傅斯年呢?
不過一介讀書人,單槍匹馬,無權無勢。
朋友們很擔心,勸他別冒險,
傅斯年笑了:“我何曾懼過?”
孔祥熙
他立刻上書蔣介石,要求罷免孔祥熙,
蔣介石不理會。
傅斯年又上書,言辭更加激烈,
蔣介石仍不理會。
傅斯年不氣餒,
他一面蒐集證據,一面準備以提案方式,
上呈國民參政會。
蔣介石知道了,連忙託秘書陳布雷去說情,
陳見到他後,曉之以理:
“先生若果真以提案彈劾孔氏,
只怕世界各國認為中國官員貪汙舞弊,
不給予抗戰支持,怎麼辦?”
傅斯年深知此事重大,但貪汙不能不管,
於是,他換了種方式,
將提案改成質疑案,繼續揭發。
陳布雷沒轍了。
胡適從美國寫信給他,苦勸:
“蔣公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再說,世間多少不平事,咱們哪能管過來,
這件事太危險了,不要惹禍上身!”
傅斯年反問:
“我一讀書人,既不能上陣殺敵,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連他最尊敬的老師都攔不住,
別人也不白費勁兒了。
傅斯年為了避免被人暗算,
就將證據裝進小箱子裡,寸步不離,
睡覺時也放在枕頭下。
等到萬事俱備,傅斯年
在參政會上,一陣炮轟,震驚朝野。
傅斯年與蔣介石
蔣介石眼看不妙,就邀請他吃飯,想替孔說情。
席間,蔣問:“孟真先生,信任我嗎?”
傅答:“當然信任。”
蔣說:“你既然信任我,那麼也該信任我所用的人。”
傅正色道:“委員長我是信任的,
至於說因為信任你,也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
那麼,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
此語一出,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話能說到這份上,傅大炮,夠牛!
蔣介石被懟得開不了口,便不再爭辯。
不久,孔祥熙就捲鋪蓋走人了。
兩千多年前,曾子問孔子:
“什麼是大勇?”
孔子的回答擲地有聲: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反躬自問,只要正義站在我這邊,
縱然面對千萬人的阻攔,我也義無反顧。
於傅斯年而言,任爾東西南北風,
義之所在,無懼無悔。
02
孔祥熙下臺後,接替他的,
是蔣介石的大舅子,宋子文。
一開始,他贏得了眾人的好感,
不久後,人們發現,
宋比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傅大炮又坐不住了。
他連發三篇討宋檄文:
《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宋子文的失敗》《論豪門資本必須剷除》,
他一路炮轟,痛斥宋的罪行:
“古今中外有一個公例,
凡是一個朝代,一個政權,要垮臺,
並不由於革命的勢力,而由於他自己的崩潰……”
“國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
他真該走了,不走一切就垮了……”
一時間群情激憤,各界聲援者不斷,
甚至有報紙大呼“傅斯年要革命”。
於是,在輿論壓力下,宋子文也灰溜溜地下了臺。
宋子文
一位知識分子曾說傅斯年:
“先生說出了四萬萬五千萬人,
所欲說而不能說又不敢說的話,
既高明又勇敢,更熱情。”
傅斯年作為亂世一書生,沒有一兵一卒,
卻將兩個權勢熏天的大貪官拉下馬,
縱觀整個民國,堪比者,何人哉?
如果一個人,對公平正義抱有最大的熱忱,
有膽量,能擔當,敢發聲,
心之皎皎,至剛至正,
那麼,他就是一個強大到不可戰勝的人。
03
1945年5月的昆明,微雨綿綿。
教授們聚在西南聯大,
商量著勝利後,北大重建的事。
此時,仍在美國的北大校長蔣夢麟,
剛被任命為行政院秘書長。
得知消息的教授們,紛紛搖著頭,
大學必須保持“學術獨立”,
蔣夢麟已不適合再做校長。
那誰來主持校務呢?
眾人又推舉威望很高的胡適,
可是他人在美國,遠水救不了近火,怎麼辦?
大家心裡都清楚,
此時的局勢危殆,各派系間也鬥得厲害,
校長是個招罵的苦差事,出力不討好。
眼看覆校在即,
傅斯年收到一紙聘書:
代理北大校長一職。
此時的北平,兵荒馬亂,一派蕭條。
傅斯年振衣而起,神情肅然:
胡適不敢做的,我替他做,
胡適不敢得罪的,我替他得罪。
“我在這幾個月給他打平天下,
他好將北大辦下去。”
於是,傅斯年接下委任狀,頭也不回地——
跳進火坑裡。
傅斯年與胡適
傅斯年要面對的北大,
在日寇的“改造”下,早已面目全非。
八年前,日軍攻陷華北,
民族危亡牽於一線。
大批師生冒著槍林彈雨,跋山涉水遠赴昆明,
在惡劣的條件下,為民族文化艱難續脈,
而一些漢奸文人,卻留在北平,
在日軍成立的“偽北大”裡,
竟依靠著奴化青年,安然度日,
北大自由之風氣,蕩然無存。
現在抗戰勝利了,
“千秋恥,終已雪。見讎寇,如煙滅”,
但是,偽教員們卻成了最棘手的問題,
牽扯著那麼多人的利益,誰敢輕易處理?
傅斯年不怕觸怒利益集團,
人還在重慶,便已開炮:
“北大覆校,絕不延聘任何偽北大之職員!”
他到達北平機場時,陳雪屏教授前來迎接。
傅斯年劈頭就問:
“你和偽北大教員,有來往嗎?”
陳雪屏不知所措:“只在必要場合有過。”
傅變色道:
“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
此時,聽到消息的偽教授們,
惱羞成怒,決定反擊。
他們先是以集體罷課相要挾,
接著,聯合起來向高官請願,
要求繼續留在北大,又四處搬來救兵,
或上門抗議,或登報辯護,
逼傅斯年妥協。
傅斯年、胡適與胡祖望
朋友紛紛勸他收手:
“樹敵太多,有什麼好處?”
傅斯年憮然嘆道:
“如果我同意了,如何對得起,西南聯大的教授們?
他們不就白白做出犧牲了嗎?”
面對偽教授們的漫天叫罵,
他的態度斬釘截鐵:
“我的職務是叫我想盡一切的辦法,
讓北大保持一個乾乾淨淨的身子!
正是非,辨忠奸!”
“這些話,就是打死我也是要說的!”
傅斯年的老師周作人,仗著自己是師輩,
料想他不會拿自己怎樣,就在信裡擺架子罵道:
“你今日以我為偽,安知今後不有人以你為偽!”
周作人大概是忘了,
傅斯年在北大做學生時,
就因教授講課錯誤,將他們懟得丟了飯碗;
新文化運動時,
他又朝著要傳他衣缽的黃侃等“老頑固”,
猛烈開炮;
抗日時,還差點因胡適袒護政府,要與他絕交,
任憑你是再厲害的角色,又能如何?
果然,傅斯年將信撕得粉碎:
“今後即使真有以我為偽的,
那也是屬於黨派鬥爭的問題,
卻決不會說我做漢奸;
而你周作人之為大漢奸,
卻是已經刻在恥辱柱上,永世無法改變了。”
結果,周作人再也未能跨進北大。
周作人
與傅斯年交情很深的教授容庚,上門理論,
傅斯年毫不客氣,拍案大罵:
“你這個民族敗類,無恥漢奸,
快滾,快滾,不用見我!”
當即就命人將容庚架了出去,扔在馬路上。
很多人問他,偽學生怎麼處理?
傅斯年卻溫言道:
“青年何辜?現在的二十歲的大學生,
抗戰時不過是孩子,
只要偽教員不用,對學生就是有利的。
否則下一代的青年不知所取,
今天負教育責任的人,豈不都成了國家的罪人?”
在他主持北大的短暫時期內,
傅斯年捱了許多罵,但他不氣餒,有召喚,
北大之風氣,為之一振。
傅斯年的“懟”,爭的是氣節。
真正的知識分子,應是不降志、不辱身的,
如果不知堅守,不重名節,
風起時,就站不穩,風繼續刮,只會四散倒下,
這樣的人,能教育出獨立思考、敢挑戰權威的年輕人嗎?
04
1949年,傅斯年來到臺灣。
他的身體漸漸不好了,本來就患有高血壓,
加上常年的辛勞奔波,又性格剛烈,
但在此時,他又接下了一個爛攤子——
任臺大校長。
此前,臺大校長換了又換,學校管理極度混亂。
現在國民政府遷臺,學生數量一下子暴漲,
臺大收容不了這麼多人。
為了取得入學資格,一些官員顯貴們憑著手中權力,
搞得學校烏煙瘴氣,貧寒人家的孩子被堵在門外。
傅斯年上任後,立刻制定規則:
無論貧富,一律按招生標準錄取。
一些人不死心,想盡辦法找他說情,
令他們想不到的是,
無論多大的官,傅斯年一律不見。
他命人在辦公室門口,豎塊牌子,上書大字:
“有為子女入學說項者,請免開尊口!傅斯年!”
一眾官員們,差點氣暈過去。
臺灣大學
接著,傅斯年又拿學校裡的教職員開刀。
凡是學術水平不達標的教授,開除;
水平不過關的醫護人員,開除;
濫竽充數、混日子的職員,通通開除。
這下,傅斯年惹了一堆麻煩——
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這些人四處攻擊,在報上血口噴人,
汙衊他窩藏臺大的共黨分子,
傅斯年回擊:
“學校不兼警察任務,
我不是警察,也不兼辦特工。”
恰在這時,臺大和師範學院爆發學潮,
很多人在旁煽風點火。
當局派軍隊鎮壓,逮捕了數百名學生,
其中,師範學院的7名學生在獄中被槍殺。
當軍警包圍臺大時,傅斯年態度極強硬,
他警告總司令彭孟緝:
“我有一個請求,你今晚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
若有學生流血,我會跟你拼命!”
彭孟緝倚仗權勢,一向不把他人放在眼裡,
但面對傅的以死相搏,他被震住了,
脫口而出道:“若有人流血,我便自殺!”
結果,臺大避免了慘劇發生。
傅斯年搭救的臺大學生手寫謝函
幾十年後,臺師大師生在說起這次事件時,
還大罵自己校領導的軟弱無能,
讚歎傅斯年,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據說,直到今天,
臺灣軍警都不能隨便進入臺大校園。
他的大義凜然,在白色恐怖籠罩的年代,
保護了很多人的生命,也維護了學術獨立的大學。
1950年,新生入學考試,
疾病纏身的傅斯年,親自命題。
他略作沉吟,揮筆寫下了一段,
從幼年時祖父就教他背誦,
令他銘記終生的話: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謂大丈夫。”
05
1950年12月20日,
傅斯年像往日一樣,參加教育會議。
席間,突然蹦出來一個參議員,名叫郭國基。
他跳出來質問傅斯年:
“臺大要那麼多經費做什麼?”
傅斯年說:“我們要給學生建房子。”
郭國基不依不饒,懟道:
“臺大用的是臺灣人的錢,
難道不該多聘臺灣教授,多招臺灣學生嗎?
為什麼一個房間裡只能住六個人?
為什麼課堂不能白天晚上分兩班教?
為什麼……”
面對他的狂妄無知,傅斯年大怒,
兩人爭辯起來,
傅斯年越說越激動,吼道:
“我們辦學,應該先替學生解決困難,
使他們先有安定的生活環境,
然後再要求他們用心勤學。
你們,能不能把學生當人看?”
話音剛落,他突然趔趄著暈倒在地,閉上了雙眼。
窗外,雨聲瀟瀟,滿地荒涼。
再過幾日,便是新年,
人間的團圓別離,又會輪番上演。
而他54歲的人生,走筆至此,徒留一聲長嘆。
歸骨于田橫之島
06
巴頓曾言:
“一個士兵最好的歸宿,
是在最後一仗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
一個真正的鬥士,最高貴的死亡姿勢,
便是在鬥爭中站著倒下,
為正義,寧“懟”至死,不默而生。
陶希聖也為之愴然:
“傅斯年活著時,人們怕他,
可是等他一死,遇到事情要爭道理時,
才發現,已沒有人出來為你爭了。”
我想起,電影《無問西東》裡的一句話:
“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
缺的是從自己心底裡給出的,
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
在這紛亂擾攘的世界,
有的人一邊陷入麻木沉默,
一邊娛樂至死、精神狂歡,
而有的人則傾盡全力,在森森重圍中,
孤軍奮戰,為正義吶喊。
那些負重前行的人們啊,
他們才是我們民族的脊樑,中國的未來。
本文轉載自“拾遺”(ID:shiyi201633)。一個有趣、有品、有態度的文化生活微刊。
◈ ◈ ◈
閱讀更多 壹學者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