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今天的文章從一首定場詩開始:

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歡歌。損人利己騎馬騾,正值公平捱餓。修橋補路的瞎眼,殺人放火的兒多。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我也沒轍。

這定場詩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好人不一定有好報,惡人也不一定有惡報。這道理並不難,但真的很讓人不爽,為此不爽的人也不只有我們,比方說我們的太史公司馬遷,他就有類似的苦惱,這一點我們能從《史記》裡看出來。

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一方面,司馬遷很想宣揚“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

在《陳丞相世家》裡他記錄了陳平的話“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我常年搞陰謀,我的後代會遭報應的);

在《白起王翦列傳》裡他又記了一個路人甲的話“夫為將者三世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後受其不祥”(帶兵打仗的人牛不過三代,因為他們殺戮太多,後代會遭報應的);

在《韓世家》裡,司馬遷更是直接跳出來說“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晉未睹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宜乎哉”(韓厥在趙氏孤兒事件中攢了大功德,他的後代能做十幾世諸侯也是應該的)。

可另一方面,司馬遷作為一個寫歷史的人深知好人沒好報的事多了去了,在《伯夷列傳》中他是這麼寫的: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伯夷、叔齊餓死了,顏回活著的時候就忍受貧窮,死時也還很年輕,所謂的好人好報在哪裡?而盜蹠濫殺無辜、吃人肉,最後仍得以善終,他的惡報又在哪裡?

這還不算完,司馬遷接著往下寫:

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到了我所處的這個時代,更是有一幫品行不好的人吃香喝辣,他們自己過得爽不說,他們的後代也過得很爽;而那些說話做事講究公正的人,卻一個接一個的倒黴。我很困惑,如果真有所謂的天道,這天道究竟是好是壞?

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錢鍾書讀《史記》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他說司馬遷叫人“勿信天道,卻又主張陰德,說理固難自圓;而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於不顧,又人主常情恆態耳。

確實,雖然“說理固自難圓”,但這真的又是“常情恆態”,人有感性的一面,喜歡抒發情感,這時我們就會希望好人有好報,可與此同時,人也有理性的一面,這時我們不得不認識到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類似的矛盾,很多知識分子都有,不只是司馬遷,比方說近代的王國維也是如此。

王國維在《三十自序》裡有一段經典論述:

餘疲於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餘知真理,而餘又愛其謬誤。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學上之快樂論,與美學上之經驗論。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漸由哲學而移於文學,而欲於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哲學理論,可愛的往往不可信,比如形而上學(不明白這個,你可以想想唯心主義裡的上帝),可信的往往不可愛,比如實證論(不明白這個,你可以想想唯物主義裡的人),這真是太苦惱了。

之後,王國維又分析自己的毛病:

要之,餘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詩歌乎?哲學乎?他日以何者終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間乎?

我要做哲學家的話,感性好像氾濫了點,我要做詩人的話,理性又過多了,也不知道我以後會拿什麼當主業,也許在這兩者之間?

唉,想想王國維最後的結局,我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麼樣的選擇。

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最後,拿另一首定場詩作結吧:

曲木為直終必彎,養狼當犬看家難。墨染鸕鷀黑不久,粉刷烏鴉白不堅。蜜餞黃蓮終需苦,強摘瓜果不能甜。好事總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我們得承認,這世界並不那麼美好,有時這種不美好甚至我們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但“好事總得善人做”,無論如何,我們這些自我期許為善人的人還是應該做好事,雖然這很累,但我們都是凡人,“哪有凡人做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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