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的馬文化

  本報特約撰稿人 李清凌

   發祥於甘肅的秦人,始終離不開馬文化。從非子封秦而為附庸,到其曾孫秦仲被周宣王封為大夫,再到秦仲的孫子秦襄公“攻戎救周”而為諸侯,以至嬴政統一六國,建立起君主專制的中央政權,無一不得力於秦人的馬文化。

  壹

  在周武王滅商的過程中,秦嬴的先祖惡來被周人殺死,從此惡來的子孫有數代人沉淪於世,聲名不彰。倒是蜚廉(惡來父)的另一子季勝之子孟增,得幸於周成王,孟增之孫造父更以協助周穆王平定叛亂之功,被封到趙城(在今山西洪洞縣北),為趙氏。惡來的子孫從女防到非子五代人,都借造父的政治光環,自稱為趙氏,以炫耀門庭。事實上,他們雖然自託於趙氏,但五世人都並未離開隴右搬到趙城去住。他們仍住在西犬丘(在今甘肅禮縣東北)。

  直到非子時代,其家族的政治地位才有了較大的變化。史載非子居住在犬丘(應為西犬丘,不是今陝西興平市東南的犬丘),喜歡養馬等牲畜,養得很好。犬丘人將此信息告知周孝王,孝王召見非子,讓他在汧水和渭水之間為國家主持牧馬,馬群繁殖很快,數量大增。周孝王說:“非子的先人伯翳曾為虞舜主管牲畜,牲畜繁殖很快,因而得到封地,賜姓為嬴。現在他的後人又為我養馬,我也封給他一塊地為附庸。”“附庸”是封地不足五十里的等級單位,但它卻使非子改變了門庭,躋身到統治層,又為其後人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周孝王封給非子的秦邑,即今甘肅清水縣。

  非子受封是以養馬之功。歷史上舜對非子先祖伯翳封地賜姓,也是以因調馴鳥獸,主持畜牧業。周孝王向非子封土賜名,或許是受了舜封伯翳的歷史啟示,因此在封邑稱呼上沿襲了伯翳封邑的“秦”;並不是原伯翳封地有人將“秦”之名西遷了過來。伯翳得封的“秦”,早在西周建國前就滅宗絕祀了。西周所見於當地的“秦”,乃是周公旦之後裔以地名為姓氏而來的,同名而異源異流,不與伯翳之秦相同。


秦人的馬文化


  貳

  非子之後,使秦在“附庸”的基礎上“始大”,而升為“大夫”級爵位的政治家是秦仲。

  秦仲是非子的曾孫,也以調馴鳥獸畜牧之事見長。秦仲沿襲為“附庸”的第三年,當時在位的周厲王暴虐無道,引起諸侯叛亂,西戎部族也起來造反,殺滅了犬丘的大駱(非子父)支族,周宣王即位(前827年)後,乃以秦仲為大夫,討伐西戎,結果秦仲也被西戎殺死了(《史記·秦本紀》)。

  雖然秦仲的軍事政治業績不彰,但他在秦人發展史上的客觀作用卻很明顯。秦仲同他的先祖們一樣善於畜牧之事。能“知百鳥之音,與之語,皆應焉”(《藝文類聚·鳥部》)。就是說,他能聽懂鳥類的語言,對鳥說話,能得到回應。周宣王任命秦仲為大夫,使其家族的政治地位從沒有爵位一下提高到相當於伯爵了。按照周朝的禮制,“天子之大夫視伯”,就是說,諸侯的屬官有大夫,天子的直屬官員中也有大夫,秦仲為宣王的大夫,因此其地位相當於伯爵。那已經是周朝的中級官爵了,難怪《詩經·秦風·車鄰》序說,《車鄰》一詩是國人稱美秦仲的。該詩寫道:

  有車鄰鄰(同轔),有馬白顛。未見君子(主人),寺人(宮中近侍,多為閹人)之令。阪(隴阪,即隴山)有漆,隰有慄。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dié)。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樂器)。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詩的第一章大意說,眾多的車子在行進中轔轔作響,額頭上長著白毛的轅馬氣宇昂揚。下屬不能直接進見主人,要先通過寺人通傳。第二章說,隴山上長著漆樹,低地上有高大的慄枝。見到我們的家君,同他坐在一起鼓瑟,多快樂啊,遺憾的是光陰荏苒,人已耄耋。第三章意為,隴坂上有婆娑的桑樹,低地上又長著楊枝。見到我們的家君,同他並坐鼓簧,多麼愉悅啊,只可惜時光如梭,流逝得那樣匆忙。

  詩歌誇耀秦仲的禮樂、侍御,給人以威風凜凜的感覺。史載“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意為秦嬴一族延至秦仲時代,勢力壯大,有了車馬、禮樂、侍御的政治待遇。從彈箏拊髀,擊甕扣缶之聲,發展到鼓瑟、鼓簧,且與其民共樂,民心傾向,樂於親近,這確是一種根本性的變化。同時,按照周制,秦國的封地也應有所擴大。按照孟子對周朝制度的記述:“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逹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孟子註疏》),秦仲被封為大夫,相當於伯爵,而伯的封地為七十里,這同非子的地盤不足五十里相比,確實是有了很大的拓展。

  史載秦仲在位23年。他死後留下五個兒子。其長子就是秦莊公。當時,周宣王召見莊公兄弟五人,“與兵七千人,使伐西戎”,這一次,秦莊公大敗戎兵。於是周宣王令秦莊公繼承了秦仲的封地,又將其先祖大駱的封地西犬丘也交給秦莊公所有,任他為西垂大夫。至此,秦國的轄地已經奄有今甘肅天水、隴南兩市的清水、張家川、秦安、秦州區、甘谷、武山、禮縣、西和等地了,其國勢如日中天,影響越來越大。然而秦嬴的歷代後裔對於馬牧業一直沒有放鬆,這是其勢力強大的經濟基礎。


秦人的馬文化

禮縣甘肅秦文化博物館展廳


  叄

   秦嬴一族是以畜牧業尤其是以牧馬、御馬起家的。伯翳、費昌、孟戲、仲衍、造父,直到非子、秦仲,都是以調教、牧養馬畜起家,揚名朝野,為家族爭得榮耀的。

  在古代,馬不僅是運輸工具,更關係到邊防軍需的大政。許多政治家都有這樣的說法:“國之大事在戎,而戎之所重在馬”(明楊時喬《馬政紀》)。由此把馬政放到國家極其重要的政治地位,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管理。《周禮》說:校人的官職主管馬政。春天祭馬祖(天駟星),隔離馬駒,分群牧養。夏天祭先牧(始養馬者),給各牧場分馬牧養,並組織騸馬。秋天祭馬社(始騎馬者,一說牧地土神),並選拔訓練車手,增強其駕車能力。冬祭馬步神(為災害馬者,一說為“行神”),並將養成的馬獻給國君,同時訓練車手。除了校人以外,掌管馬政的官員還有巫馬下士、醫、府、史、賈、徒,牧師(掌牧地),廋人(掌管天子十二廄之政,指導馬匹繁殖事宜)等。

  除了國營馬牧業以外,西周還實行寓馬於民的政策,就是鼓勵民間發展畜牧業包括養馬。天子、諸侯、卿大夫等統治者也按等級得養一定數量的馬。如《周禮》說:天子有十二座馬廄,六種馬。邦國諸侯有六座馬廄,四種馬。卿大夫之家的馬廄按禮應為四座,馬兩種。六種馬是按用途區分的專為繁殖的種馬,用於作戰的戎馬,駕金飾輅車的齊馬,駕象牙飾車的道馬,用於打獵的田馬,服雜役用的駑馬。飾金的金輅和飾象牙的象輅是“五輅”禮車中的兩種,使用有等級規定——就像今天的政府官員用車有等級規定一樣。因此不能乘那種車,就連駕那種車的馬也不能也無需養了。六種馬的前五種是良馬,良馬一廄定額為432匹;最後一種是駑馬,駑馬可養到良馬一廄的三倍。“諸侯有齊馬、道馬、田馬,大夫有田馬,各一閒(廄)。”按禮制規定的比例折算,天子當有馬六種共3456匹。邦國有馬四種共2592匹。卿大夫之家有馬二種共1728匹。各個職級的實際養馬數並不一定按此限額,但那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了。可以想象,這種主要用於官場駕車、護衛、儀仗、驛傳、打獵等的馬,同提高國家軍事戰鬥力關係不大。

  西周選馬重視毛色、尺寸,駕車儀衛,都要用清一色同樣大的馬。馬的個頭,“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lái),六尺以上為馬。”(《周禮註疏》)即按個頭的大小給馬起名,八尺以上的叫龍,七尺以上的叫騋,六尺以上的才叫馬。其他要求也多是外表形態的。

  秦人的馬文化與此不同。秦自非子從私家養馬起步,他接受周孝王的任命,在汧渭之間牧馬,一開始就打破了國家頒馬授圉的養馬模式,積極利用一切有利條件,大規模地繁殖馬畜,開創了官私養馬不限數量的先河,極有利於提高國家的邊防軍事力量。從此以後,官私並舉的養馬模式,就被後世各王朝所沿襲。甘肅作為歷代最重要的國家牧馬監所在地,也一直實行這一養馬形式。

  秦人通過幾十代人的努力,一方面繼承了中原內地的養馬經驗,另一方面又向西戎學習,不斷提高養馬技術,形成了自己內涵豐富的馬文化。舉個例子,周人早有祭馬神的風俗習慣,以祈求神靈保佑馬的繁殖和安全;紀念始養馬者、始騎馬者等。秦人繼承了周人的祭祀文化,但所祈求的內容與周人大不相同。出土的秦簡中有一段《馬禖(méi)》的文字,是秦人合祭馬神和先牧的禱詞,該禱詞寫到簡上的時間可能較遲,但這種祭祀儀式、祈禱內容應當形成較早。其中有一段禱辭說:請神靈保佑我們的馬一匹匹長得嗅覺靈敏,耳聰目明,反應敏捷,負荷力很強,腳為身柱,尾善驅虻,腹能裝下很多水草,四足健走。難道這樣的馬不就是標準的良馬嗎?令人眼亮的是,秦人同周人相比,這裡已經不是從毛色、尺寸等外形上選馬了,他們開始從馬的體質、性能等實用角度來求馬。禱辭是虛的,但它卻是秦人養馬用馬經驗的總結,也是其選馬實踐的指導,是中國最早的一篇“相馬經”,是提高軍隊戰鬥力的最有價值的理論闡釋,其創造性的馬文化理論價值和歷史影響不容低估。

  秦人馬文化水平的高超,還反映在出現了很多相馬師和精準的相馬術。據《列子》記載,伯樂是秦穆公時的著名相馬師。他年老以後,秦穆公請他推薦一名水平較高的相馬師,作為他的接班人,繼續為國家相馬。其文大意是這樣的:秦穆公對伯樂說:“您年紀大了。您的家族中還有可使相馬的人嗎?”伯樂回答說:“所謂良馬,可以從外表模樣、筋骨等方面觀察判斷,可是所謂‘天下之馬’,若存若亡,忽隱忽現。像這樣的馬,馳騁起來極快,簡直不留蹤跡。我的兒子們都是下等人才,可以告訴他們怎樣相良馬,卻不能教給他們相‘天下之馬’的方術。我有一夥自幼在一起背柴擔菜的朋友,其中有一個叫九方皋。此人相馬水平不比我差,請您見見他。”於是,秦穆公就接見了九方皋,讓他出去尋找好馬。九方皋出去三個月後,回來報告說:“已經找到好馬了,它就在沙邱地方。”秦穆公問:“是什麼樣的馬?”回答說:“是一匹黃色的母馬。”穆公打發人去接那匹馬,接來卻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秦穆公不高興。招來伯樂責備說:“您讓去找馬的人,連馬的顏色、公母都分不清楚,還懂什麼馬呀!”伯樂聽了,長嘆一聲說:“竟高明到了這個地步!這就是他比我高出千萬倍,不可估量的地方啊。像九方皋的觀察事物,是察天老爺的秘密。看其精、忽略其粗,重其內在的精良,忽視了其外表的毛色、公母等。他抓住了應當抓住的東西,忽略了無關緊要的部分。九方皋的相馬術,包含著比相馬更寶貴的神術妙理啊。”馬牽來後,果然是一匹絕世良馬。

  從內在條件而不是外表上求馬,秦的《馬禖》祈文如此,伯樂、九方皋的相馬術也是如此,這大概就是秦國的馬文化在春秋戰國鶴立雞群的原因吧。

  嬴秦歷代王公所養良馬,史書只有籠統概略的介紹。秦始皇嬴政愛馬、養馬的熱情和選擇良馬的法術,不遜於其列宗列祖,他有七匹駿馬在史書上留下了名字。據載“秦皇有名馬七:追風、白兔、躡景、追電、飛翮(hé)、銅爵、晨鳬”,同周穆王的八駿馬當不相上下,甚至更加優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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