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配供男人賞春，而留不住他們為春停駐？
- 文/倪志峰
這是晚唐的一個蕭瑟的深秋。在長安城郊空曠華麗的咸宜觀裡，多了一個魚玄機。
綺名遠播、豔幟高揚的魚玄機。
她粉面含春、媚眼如絲，向每一個踏進咸宜觀的男人頻頻拋去眼風。不論老少，不分貴賤。
她寫下“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廣告，不少人為搶她的花箋打破頭。她與慕名前來的男人把酒言歡，品茗論道，唱和詩文，當然也沒忘記春風一度。咸宜觀的門前永遠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她本名不叫魚玄機，而是叫做魚幼薇。從魚幼薇改名為魚玄機的那一刻起，她已經舉起祭刀，以最荒唐的方式和過往訣別。
那首著名的《贈鄰女》就是她寫的：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好一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好一句“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只要鼓起勇氣，主動爭取，便是宋玉這樣的才子也能求得，又何必怨恨王昌這樣的人呢？）
時光已過去了一千多年，屬於晚唐的這一節歷史車廂早已隱入暮靄，喧闐中散發著衰腐的氣息。魚玄機，這位集才情與美貌於一身、集真性情與狂放不羈於一體的奇女子，揭開蒙在臉上的面紗，從悽迷的歷史煙雨中款款地向今人走來。
01
溫庭筠
她真的很美，而且天賦異稟。五歲就誦詩百篇，七歲出口成章，十二歲便詩名遠播長安城。
可惜才貌雙全的魚幼薇出身並不華麗，父親是一名屢試不第的秀才，在她未滿十歲時就不幸辭世，留下魚幼薇母女倆艱難度日。
為了生活，魚幼薇的母親不得不遷居到滿街都是娼妓的長安城郊，靠給娼妓縫補衣服勉強度日。煙花柳巷的生活給童年魚幼薇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一個暮春的下午，詩名遠揚的溫庭筠特地來長安城拜訪年僅十三歲的她。溫庭筠望著遠處婀娜多姿的柳枝，以江邊柳為題，請魚幼薇即興賦詩。
她略做思索，一首《賦得江邊柳》一揮而就。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溫庭筠立刻被魚幼薇折服了。他決定收她為徒，傳授她詩文。她在他的悉心點撥下詩文有了飛躍般的進步。
情竇初開的魚幼薇不知不覺間愛上了這位年紀可以做自己爺爺的溫庭筠，而溫庭筠也愛上了豆蔻初成的魚幼薇。
她愛他，把親手植的三株柳樹喚作溫——飛——卿。可他不敢勇敢地表達出自己的愛意，因為年齡，因為容貌，自卑的溫庭筠怕遭到魚幼薇的拒絕。
於是溫庭筠掐斷了這顆情感的初芽，既然得不到也不害怕失去。有一次兩人前往崇貞觀遊玩，當魚幼薇看到文人雅士的詩文後不禁雄心泛起，在牆壁上寫下“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的詩句，表示論才華自己可以和才子們一較高低。
溫庭筠看出魚幼薇的不甘。於是他將她介紹給新科狀元李億。李億才華橫溢，又是新科狀元，對魚幼薇而言是一個理想的歸宿。
02
李億
新婚的日子是甜美的。李億對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子呵護有加，經常帶她出席各種文人雅士的聚會，並稱魚幼薇是自己的夫人。
李億的柔情蜜意使得魚幼薇也愛上了這位綺年玉貌的少年郎。兩隻正處於錦瑟年華的彩蝶，驚醒了鶯飛草長的春天。
可是魚幼薇並不知道自己的枕邊郎早已有妻室， 說到底你魚幼薇無非是一個美妾而已。
這段流光溢彩的時光僅僅維持了三個月。李億向魚幼薇吐露實情，自己已有正妻裴氏，裴氏父親在朝廷當大官，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妾而斷送自己的錦繡前程。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李億退縮了，魚幼薇的才貌勝不過裴氏身後的豪門望族。他倉皇送魚幼薇入咸宜觀，許諾等他功成名就後就光明正大地過來接她。
魚幼薇信了李億的承諾，她一直在痴痴地等著這位可以廝守終身的伴侶。然而左顧右盼了三年，魚幼薇最終等來的卻是李億攜妻遠赴揚州當官的消息，她情意綿綿的詩篇喚不回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仙籍人間不久留，片時已過十經秋。
鴛鴦帳下香猶暖，鸚鵡籠中語未休。
朝露綴花如臉恨，晚風欹柳似眉愁。
彩雲一去無消息，潘岳多情慾白頭。
一枝月桂和煙秀，萬樹江桃帶雨紅。
且醉尊前休悵望，古來悲樂與今同。（《和新及第悼亡詩二首》）
從此，長安城裡沒有了魚幼薇，空曠華麗的咸宜觀裡多了一個魚玄機。
韶華易逝，魚玄機青了峨眉，長了黑髮。溫庭筠拒絕了，李億離開了，他們成了她心頭那一抹隕落的星光。
愛的盡頭是恨。她變了，變成滿腔的恨意，極度的愛讓她失去了理智。她迷失、沉淪、自暴自棄，她發誓要用肉體來報復天下所有的薄情男，她要讓全長安的男人為自己癲狂。
03
綠翹
狂蜂浪蝶蜂擁而入，咸宜觀裡夜夜笙歌。
魚玄機每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她傷痕累累的心需要情慾來填補，儼然成了風月場上的老饕。
這時一位樂師出現了。幾番逢場作戲之後魚玄機喜歡上了這位樂師。樂師亦對她柔情萬種。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日子久了，魚玄機漸漸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她仔細端詳著銅鏡裡的自己，青絲已失去光澤，眼角邊的皺紋無法抑制地蔓延開來。畢竟此時的她已是二十六歲的“高齡”了。
有一天魚玄機出外辦事，臨行前她囑咐自己最信任的婢女綠翹，如果樂師到訪告訴他自己在哪裡。
等她返回道觀時發現樂師沒來，按慣例樂師是不會無故不來道觀的。綠翹說樂師已經來過道觀，見魚玄機不在就轉身離開了。
敏感的魚玄機起了疑心。在她多次責問下綠翹終於吐露實情：自己早已跟樂師有染，因為對方親口聲稱我比你年輕……
綠翹的話點中了魚玄機心靈的死穴。誰說我魚玄機命中註定只配供男人賞春，而留不住他們為春停駐？我不服，我不信，我放誕不羈就是為了證明我魚玄機還有被愛的能力，而不是被遺棄的殘花敗柳。
魚玄機痛苦得渾身顫抖，她抓住綠翹的頭死命往牆上撞。妒火和絕望如毒素瞬間滲入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她的心臟已變成一個黑魆魆的洞，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夏日薔薇濃豔如血，綠翹氣絕身亡。
驚慌失措的魚玄機匆忙把綠翹的屍體掩埋在花架下，但最終還是在一次宴席中被一位賓客發現。魚玄機鋃鐺入獄。
按照唐律，主人過失殺女婢無罪。而女婢殺主人即使是過失也要被處以絞刑。
可是魚玄機卻被判秋收問斬。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箇中緣由很簡單——魚玄機求死。
在獄中，魚玄機寫下詩句：“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她在清風明月裡看到了彌足珍貴的平靜，靈魂的平靜。
命運有時是如此荒唐——只有直面死亡之時，一個人才能獲得平靜；只有繽紛落盡之日，魚玄機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04
魚玄機
又是一個瑟瑟的秋天。
魚玄機被押赴刑場。周圍人山人海，長安城的老百姓幾乎傾巢出動。他們都想看看這位豔幟高揚的風流女冠是如何死在屠刀之下。
魚玄機舉目四望，她看到曾經是她裙下之臣的紈絝子弟、達官顯貴。在市井之徒幸災樂禍的笑臉中，她在努力尋找曾經的那兩張面孔。
一場煙花寂滅了。為愛而生的魚玄機，為愛而狂的魚玄機，為愛而死的魚玄機。
縱觀魚玄機一生，其實從她認識溫庭筠開始，就一直心懷不甘和憤懣。空懷才華的遺憾始終伴隨著她，深愛的男人離開了她。這兩個不甘心如影隨形，無論她走到哪裡。
宿命是如此涼薄，註定魚玄機只能留住賞春的男人，而留不下駐春的伴侶。恍如林花謝春紅，太匆匆。
——這就是魚玄機的心，這就是她一生中無可療治的疼痛和悲傷。
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魚玄機不甘心，所以她向世人呈現出偏激、頹廢、放縱、傲慢……甚至怪異。可是縱使有再多的不甘，又能怎樣？
倘若魚玄機能放下相思和執念，她的人生就不會變得如此悲涼。生活中許多事只要輕輕一轉身，就會看見掩映在叢林背後的風景。
可魚玄機偏偏放不下，反而將不甘一次又一次地撥灑在自己身上，渲染再渲染，變成了漫無邊際的悽風苦雨。她迷失了自我，走不出俗世羈絆和心靈煉獄，最終將一生演繹成一幕杜鵑啼血的悲劇。
不自愛，毀一生。
作者：倪志峰，熱愛寫作和酷跑，喜歡用文字記錄心靈的軌跡。
文章圖片來源：電視劇《唐朝豪放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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