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對於女性來講,唐朝是個美好的時代,雖然這種美好只是相對而言。無論出身皇室貴族,還是普通平民家庭,這個時代都給了她們綻放的可能。

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唐代墓室壁畫,描繪了唐代宮女的生活情景。陝西乾縣乾陵永泰公主墓出土

主筆/丘濂 實習記者/徐亦凡

關於唐代女性的形象,印象是來自《簪花仕女圖》裡身穿輕薄紗衣、齊胸襦裙,面龐豐腴的貴族女子,抑或是《虢國夫人遊春圖》裡以男裝示人的虢國夫人,正在國家博物館《大唐風華》單元中展出的《攜嬰飼鳥出行圖》所描摹的穿著波斯胡服的侍女。諸種風貌,不僅有文字記載,還有陶俑、壁畫、書畫作品等傳世文物前來佐證,這個時期婦女服飾之多元,妝容之多彩,儀態之自信。

《她世紀:隋唐的那些女性》的作者、陝西師範大學教授於賡哲告訴本刊,之所以唐朝有這樣豐富的女性個體存在,是開放與包容的社會風氣使然。李唐王朝和鮮卑有千絲萬縷的血脈聯繫,唐政權中有北方遊牧民族的基因,遊牧民族中男女地位更為平等。

在唐代女性人物中,要論成就最高、對後世影響最大,首推武則天。《隋唐時代:絢爛的世界帝國》一書的作者氣賀澤保規說道:“唐朝是這樣一個時代,具有容忍武后這種人物存在下去的客觀環境。”這樣的環境,除了繼承遊牧民族“女性的潑辣勇猛”,還有較輕的思想束縛——文學教養比儒教倫理觀更受到重視。

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一幅武則天的壁畫圖像

武則天:女性通往權力巔峰之路

於賡哲提到了遊牧民族有“收繼婚”的風俗,即女性在喪夫之後,可以嫁給丈夫的男性親屬。武則天如此,之後的楊玉環也有相似的經歷。

可以說武則天剛進宮的時候對於權力並沒有什麼概念,否則也不會在太宗的宮中默默無聞13年,也只是一名五品的才人。就是這樣孤獨寂寥的生活,讓她決定開始接近在病榻前照顧太宗的皇太子李治,並建立起了男女關係。有了這重情感聯繫,就為之後即位的唐高宗李治把武則天從感業寺接回宮中埋下了伏筆。當時高宗的王皇后同樣鼓勵他把武則天接回來,因為能夠限制另外一位蕭淑妃的氣焰。可以說,武則天再次回宮就深陷於後宮的政治網絡之中。

武則天和王皇后的背後各有不同的支持者。《劍橋中國隋唐史》這一章節的作者認為,與其像陳寅恪那樣,把兩個陣營的支持者簡單歸類為有著世襲貴族特權的“關隴集團”和另外憑藉科舉進入官場的“山東集團”,不如把這種矛盾描述成是“已經掌權的、要維護既得利益的人和那些把擁立武則天當作自己升遷手段的人之間的鬥爭”。武則天的政治天賦,讓她能善於操縱宮廷的權力結構。史書記載,讓高宗廢掉王皇后的直接原因,是武則天剛誕下不久的女嬰被捂死,栽贓陷害了王皇后。不管這位慘死的小公主究竟為誰所害,我們都能從之後高宗決定在一場揭秘謀反的行動後,將王皇后的舅舅、宰相長孫無忌發配邊陲的決定中看出一些端倪——太宗為兒子留下了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輔政集團,擺脫這些權臣的束縛就成為李治的願望。表面上武則天是為了皇后之位,實際她和李治屬於同一條戰線。

武則天當皇后期間,不僅用政治權謀去處置反對她的人,她也參與新政策的制定,鋪墊了她後來的稱帝執政。比如她實行對文學的贊助,組織起學者班子,來編纂《列女傳》《臣軌》和《樂書》等著作。這些人逐漸形成了一個名叫“北門學士”的秘書班子,為武后起草奏摺或者決定某些政策,而這本身應該是宰相們的職責。另外是她對於佛教的支持,廢除了唐太宗在宗教儀式上重道輕佛的詔令,從此兩種信仰平等。武則天稱帝之前,讓人撰寫《大雲經疏》(《大雲經》的宣講本),聯繫自己去附會解釋《大雲經》中的天女將君臨一國的預言。她還在全國修建大雲寺,掀起一撥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這都離不開佛教徒的支持。

武則天登上皇位,改國號為周。女性成為皇帝,這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學者孟憲實認為,武則天在成為女皇之前已經牢牢控制了最高權力,繼位者的性別究竟是男是女,到那個階段已經不重要了。還需要注意的是,武則天那時的身份已經從妻子變為母親。在封建社會的家庭中,女兒和妻子的地位低下,母親卻能得到一定的尊重。孟憲實說,武則天的擁戴者正是牢牢把握了這個要點,以孝道中母親的概念為突破,使得男尊女卑不再成為女皇的障礙。

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唐代墓室壁畫,描繪了唐代宮女的生活情景。陝西乾縣乾陵永泰公主墓出土(張雷 攝)

武則天的成功,讓她成為唐朝宮廷女性想要模仿的榜樣。武則天去世後,唐中宗的韋后是最想重走武則天之路的人,她發動宮變扶少帝即位,以皇太后身份臨朝。可惜韋后並無足夠的政治智慧,在唐隆政變中被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聯手推翻;上官婉兒從婢女身份到拜為昭容,在武則天和中宗時期都作為政治智囊得到重用,野心勃勃與韋后、武三思等勢力勾結,最後在政變中被視為韋后勢力剪除;太平公主在神龍革命憑藉扶植中宗李顯的功勞權傾朝野,勢力壓過太子李隆基。但公主所謀之事多為一己私利,政治才幹也遠比不上母親武則天,最終還是被迫自盡。她們沒有一個人達到了武則天的成就。除了她們的政治素養和胸襟魄力不如武則天之外,美國堪薩斯大學東亞系教授馬克夢指出,武則天給女性提供了參政可能,但“沒有足夠的時間把女性官員的政治參與體系化”,女性無法像男性一樣在政治環境中充分鍛鍊執政能力,“因此可以很容易地指出當政女人的錯誤與不成熟”。武則天的成功有她個人不世出的才華與魄力,也必須承認有偶然因素的疊加。

武則天之後的政治秩序強化了對女人干政的排斥。唐玄宗李隆基不僅弱化武則天一朝的執政痕跡,還重建內廷制度,以避免后妃權力膨脹,對公主也限制食封采邑規模,他即便再寵愛武惠妃與楊貴妃,也終其一生都未再立後。

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一幅描摹楊貴妃正要上馬的圖畫

楊玉環:貴族女性的婚姻與日常

楊貴妃的人生和大唐國運確實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可是撥開歷史的迷霧,她首先是楊玉環,宏大敘事不關心她的婚姻細節與日常生活,但這些一樣有舉足輕重的價值,是展現唐朝貴族女性生活的典型剪影。

天下女子眾多,為什麼偏偏是楊玉環成了貴妃?在這裡,高力士是不得不提及的人物。唐玄宗痛失武惠妃後深受打擊,高力士認為需要美貌的女子來撫慰皇帝。楊玉環被高力士選中,除了姿色過人,重要因素還在於高力士需要維護李武韋楊婚姻集團。

在唐代,結婚最看重門第,追求“選婚華族”,皇帝選妃也需考量其政治背景。高力士雖姓高,但《舊唐書》有記載:“內官高延福收為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來三思第。則天召入禁中。”這說明高力士出自武氏家族,必然要維繫其利益。歷史學家陳寅恪也曾在《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一文中說明高力士與“玄宗一生之政治生活發生密切關係”,即便是位及宰相或將領,也未必比得上高力士在玄宗朝的地位。

楊玉環系出名門。雖然她早年喪父且父親官職不高,但先祖是弘農楊氏,和武則天的母親同出一族。陳寅恪認為,楊玉環算不得武氏的近親,但從她曾嫁於壽王李瑁這一點來看,說明也屬於李武韋楊這個集團。如果要從這個集團內遴選美人,楊玉環顯然是高力士認為“宜充掖庭”的最佳人選。但這也表明,楊貴妃被贊色藝無雙,卻未必真的冠絕大唐王朝。按於賡哲的話來說,更可能只是這個婚姻集團內部的佼佼者。

可見在美貌之外,楊玉環的婚姻被賦予了更多政治意味。對於當時的貴族女性而言,政治性婚姻是不得不接受的宿命,頻繁的聯姻使得高高在上的公主成了政治婚姻市場的代幣。像遠嫁松贊干布的文成公主,肩負著沉重的政治使命,對和親的公主而言,鞏固大唐和藩鎮間同盟遠比婚姻本身更重要。

女性在婚姻中具有媒介地位與利用價值,也催生了唐朝“陪門財”現象。為了攀上門第,顯貴們一心與士族結下秦晉之好,因此不少士族嫁女時藉機索要鉅額財產。唐太宗曾在《貞觀政要》中曾嘲諷士族“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這種嫁女必索重金的現象甚至蔓延到民間。到了宋朝,這一風氣卻不再延續,嫁女兒不僅無法獲得陪門財,還需要提供嫁妝,確切原因難以知曉,不過《哈佛中國史》作者認為,這導致女性在跨家族網絡形成時重要性衰減,嫁女兒帶來的財產損失使得上層女子的地位也有所下降。

唐朝貴族女性擁有相對矚目的社會地位,她們也更容易成為政治犧牲品。楊玉環成了楊貴妃後,深得唐玄宗寵愛,楊氏家族也由此一榮俱榮。貴妃的哥哥楊釗得到皇帝賜名“楊國忠”,並當上宰相,三個姐姐也都誥封國夫人,風頭無兩,富貴榮華,甚至連公主見了都得避讓三分。楊貴妃更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在後世寫下的故事中,比如“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掌故,被演繹為二人驕奢無度的證明。但漢學家薛愛華在《朱雀:中國唐代的南方意象》中提到古代一位作家的質疑:生長在南越的荔枝“一日色變,二日味變”,等送到大明宮時恐怕早已不復新鮮。即便是驛馬相送,也難在酷暑天從南方到北方保持原樣,因此為貴妃快馬送鮮荔枝的故事可能也存在想象。

事實上,楊貴妃恐怕並非“安史之亂”的真正原因。儘管楊國忠拜相的確得益於楊玉環,楊氏家族也很多時候影響著皇帝決策,但朝綱混亂與貴妃並無太大幹系,她本人也與朝政無涉。於賡哲曾對此做過分析,安史之亂“清君側”的對象是楊國忠,此人能力低下卻非常貪婪,這體現出皇帝在任命宰相上的失職,包括此前的李林甫,都全無開元時期姚崇、張九齡等人的才幹。此外,貴妃本身沒有弄權的條件,唐玄宗的母親被武則天殺死,登基前經歷了與太平公主、上官婉兒、韋皇后等一眾女性的較量,因此於賡哲稱其“是一個以消滅女人專政為目標的人”,即使年老也不可能讓貴妃有機可乘。而楊玉環本人也沒有對政治權力的慾望,史籍中並無相關記載,她所享受的僅僅是兒女之情,和野心勃勃的武則天與太平公主等人並不相像。

楊玉環對國家興衰的影響可能難下定論,但她倒貨真價實帶動了唐朝女性的審美潮流,放在今天來看,想必會是最具號召力的時尚博主。

楊貴妃的首要特點便是身形豐腴,與漢代趙飛燕以“燕瘦環肥”並稱。唐人並非一直偏愛豐滿身材,就在開元初年,社會上還保持著武周時期高瘦挺拔的審美取向,但在唐玄宗統治的第二個十年起,也許是太平盛世物質豐盛的緣故,女性身形變得豐腴,衣衫也愈發寬鬆。楊玉環所承載的,正是以胖為美時期對唐朝美人的所有想象。天寶年間墓室壁畫中的女性形象也都體態豐滿,佐證了這一時代潮流,這與史料對楊玉環的描述也是相符的,《舊唐書·后妃傳》記載“太真資質豐豔”,五代筆記《開元天寶遺事》稱“貴妃素有肉,至夏苦熱”,宋代《楊太真外傳》寫“貴妃有姊三人,皆豐碩修整,工於謔浪,巧會旨趣”。

唐朝風尚發展的一大特點是從皇宮走向民間,上層社會流行什麼,平民女性也爭相仿效。楊貴妃在服飾和妝發上的許多偏好都在當時成為最受歡迎的時尚印記,“上自宮掖,下至匹庶,遞相仿效,貴賤無別”。比如石榴裙,一種裙腰高束的紅色長裙,唐玄宗最愛看楊玉環身著這種紅裙在石榴花叢中跳舞,群臣卻很是不滿,見到貴妃不願行禮,玄宗便下令大臣們見到楊玉環必須行禮,這正是拜石榴裙的由來。石榴裙的風潮很快擴散到宮外,貴族女性也均以著此裙為時尚。

這一時期的宮中女性還有著男裝的愛好,這與李唐王朝的尚武習氣有關。劉肅的《大唐新語》記載:“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內外一貫矣。”後來出土的唐代女傭中也有不少身著男裝做騎射狀。名畫《虢國夫人遊春圖》中,一般推測貴妃的姐姐虢國夫人便是其中一個著男裝者。這一風氣在開元和天寶年間最盛,無論宮裡宮外都風靡一時。而貴族女性顯然是當之無愧的潮流製造者。

除了衣著,楊貴妃在妝飾上也常常別具一格。唐朝女性偏愛豔麗濃妝,在敷粉後會以胭脂暈染在兩頰,楊玉環卻作“白妝黑眉”,只撲粉不施朱,如同哭過一般,這種“淚妝”引得後宮女性紛紛追捧模仿。虢國夫人也愛此妝容,杜甫的《集靈臺》有詩句為證:“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唐朝女性妝容變化頗多,但貴族女性閒暇更多,有大把時間鑽研妝容衣飾,比如常見的柳葉眉、遠山眉、峨眉之外,她們還發明出奇特的“八字眉”;甚至淚妝也算不得離奇,唐朝還興起過“血暈妝”,《唐語林》中提到“婦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橫,約於目上下,謂之‘血暈妝’”,想來很是弔詭。但女性在時尚中的標新立異,也顯現出唐朝社會審美的多元與寬容。至少楊玉環作為皇室成員,有足夠空間與自由彰顯女性的自信和風貌。

武則天、楊玉環、魚玄機

清代畫家改琦創作的《元機詩意圖》,描繪了唐朝女詩人魚玄機倚坐展卷的樣子

魚玄機:道觀裡的自由

武則天和楊玉環故事再豐滿,終究只是皇室女性的側寫,還原大唐婦女如果失去平民視角,那必然是缺憾的。正史負責留下權力階層的烙印,卻不會給魚玄機這種平民才女添上一筆。儘管飽受爭議,晚唐女冠詩人魚玄機的才華和悲劇性使其成為管窺唐代女性風貌不可或缺的人物。

關於魚玄機的史料其實並不翔實,散見於唐人編撰的《全唐詩》《唐才子傳》《三水小牘》以及宋朝的《北夢瑣言》等文學作品中,各處說法還有頗多出入。除了被公認有才華,魚玄機在後人筆下還因生活作風開放受到不少道德批評。但通過這些散落的資料,可以大致拼湊出魚玄機短短20餘年的生命經歷,從她的諸多人生剖面中,我們可以暫且拋卻後世或片面或囫圇的評述,盡力在真實的歷史語境中,唐朝平民女子及她們的人生。

魚玄機生卒年份均不確切,大多說法是出生於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卒於唐懿宗鹹通十二年(871)。“玄機”並非其本名,在入道觀前,魚玄機名叫魚幼薇。儘管出身寒門,按照《北夢瑣言》所講,魚玄機從小就“甚有才思”,《唐才子傳》形容她“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情致繁縟”,唐末皇甫枚《三水小牘》也記載其“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於一吟一詠”。可見魚玄機在樣貌和詩文功底上的出色是人所共識。如果說有副好皮囊只是老天賞飯吃,她在文學才華上的顯山露水則一定程度受益於教育。

有記載稱魚玄機的父親曾悉心栽培女兒,因此她5歲能誦詩,7歲會習作,很快就在周圍小有聲名。像魚玄機這樣的平民女子受教育在唐朝並不罕見,不同於其他朝代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唐代的教育風氣從貴族走向平民階級,也從男性滲透向女性。這一時期的女性教育依然延續以禮教為核心,但主流思想也提倡婦女知書明理。唐代作家李華在《與外孫崔氏二孩書》中寫過:“婦人亦要讀書解文字,知古今情狀。”唐朝並沒有針對女性的公共教育形式,但科舉制帶來的私學興辦大大惠及了底層民眾,女性也間接受益。不過無論貴族官宦還是平民百姓,家庭教育才是女性最主要的受教育方式。

學者高世瑜在《唐朝婦女》一書中將女性所受教育分為四類:道德禮法、女紅家務、典籍文化、音律絲竹。一般的平民家庭側重前兩類教育內容,由母親教育女兒的“為婦之道”,不過有些普通家庭中會有父兄指點女性學習詩賦文章,比如魚玄機就受教於父親。由於唐朝才女頻出,不少有文化的女性也能教授子女識文斷字,且因此成為史書中的“賢母”。事實上,不僅是平民女子,唐朝不少婢女和倡優都通詩文曉書墨,足見這一時代女性受教育的相對普及。

魚玄機才情斐然,婚姻卻坎坷多舛。15歲時,魚玄機嫁給狀元李億(字子安)做妾室,因不容於善妒的正妻裴氏,婚後不久在長安咸宜觀出家做了女道士,即女冠,並更名魚玄機。儘管魚玄機進入道觀並非自願,但女子出家做女冠在唐朝不算什麼悽慘結局,道教崇尚的自由平等與女神崇拜吸引了眾多婦女入道。這一流行從唐朝公主崇道的比例就可見一斑,據《唐會要》和《新唐書》記載,李唐王朝的200餘位公主中,先後有玉真、文安、永嘉等14位公主出家做了道士,最出名的太平公主曾兩度入道,第一次是為了武則天之母祈冥福,第二次則是為了規避遠嫁和親。還有不少公主入道就是為了擺脫綱常倫理管束。

對於貴族女性而言,入道後依然可以錦衣玉食,還有額外的好處在於生活可以更加自由,不受禮法拘束。除了主動選擇,更多普通女性可能與魚玄機的命運類似,因現實中的挫折而選擇入道。不論自願與否,道教的確為她們提供了逃離世俗禮教的去處,由於道教在唐朝曾被奉為國教,這也使得女冠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對於魚玄機這樣的才女而言,成為女冠帶來的自由恰恰成了展現才情的途徑。

在唐朝,道觀是具備政治和社會功能的公共空間,正是在這裡,魚玄機得以結識更多的名士,與溫庭筠、李近仁、李郢、左名場等人詩詞酬酢,唱和交際。道觀不將世俗的家庭責任之累加諸女性,而提供更開放的社交空間,使女冠們得以充分開拓眼界,在與文人的交往中浸染詩書文墨。

在後世可見的魚玄機50首詩作中,表達相思情意和往來唱和的作品是兩個最重要的主題,並且大部分創作於入道之後。從文學價值而言,以魚玄機為代表的一批女冠詩人不僅留下了相當可觀的詩歌數量,並且表現出強烈的女性意識和開放觀念,尤其是不諱言情的表達成就了不加矯揉的真實與可愛。“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江陵愁望寄子安》),“願得西山無樹木,免教人作淚懸懸”(《折楊柳》),這些都是魚玄機經典傳頌的愛情詩句。另有數篇與道教體悟相關的詩作也獨有女性的清新靈動。

但過度恣意縱情的生活也為魚玄機招致了罵名。與丈夫李億分別後,魚玄機曾痴情等待過他接回自己,她在至少五篇詩作的文題中提及李億,但最終等到的還是被拋棄的結局。或許正是婚姻的挫折催生了魚玄機後來的不羈。《三水小牘》裡寫,她在咸宜觀外貼出“魚玄機詩文候教”,自此開始了與風流名士們“鳴琴賦詩,間以謔浪”的生活,留下不少曖昧不明的繾綣韻事。魚玄機的轉變除了與自身遭遇有關,道教不設男女之大防的觀念也影響了她的作風。這一時代的道教受到狂熱追捧,卻不像佛教有完備的規範戒律,更不壓抑人的慾望,反而認為男女之交天經地義。

因此,女冠的風流冶豔在當時是普遍現象,不僅是魚玄機,與之齊名的女冠詩人李冶、薛濤也多有相似情狀,在詩文中也直抒情愛,魚玄機就曾寫過“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儘管唐朝社會風氣開放,但由於有違於傳統禮教觀念,這使得女冠在歷史學家筆下被與坊妓並舉。也許從社交活動上看,這二者都與異性過從甚密,但女冠與坊妓卻並非同一社會階層,前者也不需要仰男性鼻息生存,魚玄機就曾多次拒絕不喜歡的求愛者。

魚玄機被貼上“蕩婦”的標籤,實則也是衛道士的一家之言。哪怕是唐代公主,也常常會被定性為聲名狼藉,美國漢學家陸威儀在《哈佛中國史》中評述稱:“僅僅是因為對個人自由的堅持或是所謂的放蕩生活,她們是正統歷史學家筆下所有獨立自主或者有權勢婦女的共同特徵。公主們有時出家當道姑,並被奉為道教女仙……使她們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興趣,但也被譴責有淫蕩行為,這又是人們對獨立自主女性的刻板印象。”

魚玄機的人生走向終點,則是因為被懷疑妒殺婢女而處以極刑。她的人生拐點與終結,似乎都離不開感情糾葛。但悲劇的起點,在於魚玄機作為李億妾室的遭遇。在重視門第的唐代中,平民出身的魚玄機終究難以改變在婚姻中的卑下地位,不僅和正妻地位懸殊,甚至算不上與丈夫有正式婚姻關係。在蓄妾成風的背景下,姬妾淪為待價而沽的商品,這是維護宗法和尊卑等級的必然——事實上,唐人也多稱“買妾”而非“娶妾”。魚玄機所代表的納妾悲劇,是這個已經算得上封建女性的黃金時代裡,依然潛藏的深深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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