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記憶丨翁偶虹筆下的鼓樓三條街


北京記憶丨翁偶虹筆下的鼓樓三條街



20年代以前,北京城裡最熱鬧的街道,即有“東四、西單、鼓樓前”之說,也有說是“東單、西四、鼓樓前”的。東四西單也好,東單、西四也好,反正“鼓樓前”是固定的。“鼓樓前”也有兩種解釋:一說為鼓樓前面的大街,即地安門外大街,一說鼓樓大街和前門大街。根據當時的情況,前門外那條大街,的確比東單、西四或東四、西單還熱鬧。概括為“東四、西單、鼓樓、前”這“前”字即指前門大街而言,說得確切些即為:東四大街、西單大街、鼓樓大街和前門大街。我認為這樣概括比較合理。前門大街的繁華景象,不應拒之於外。而鼓樓大街,實際上是指鼓樓東、西的兩條大街,鼓樓前的大街,應為地安門外大街。俗稱:“後門大街”。

我今年80歲,四歲時,四位祖父,賣掉地安門內椅子衚衕一所住房,典期五年。期滿後,又買了鼓樓東大街路北寶鈔衚衕北口的淨土寺住所。以上兩處分處於地安門內外,不時到地安門外大街買物遊玩。每晚還能清楚地聽到鼓樓上108下的鼓聲和鼓樓後面鐘樓上發出的108下鐘聲,鼓樓擊鼓,鐘樓擊鐘,例為“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共五十四下,每睡定更時一次,午夜一次,兩次共擊一百零八下。每聞鐘聲,祖母就從鐘聲中的“爹!鞋!”之音,詳細地講起鑄鐘的神話傳說。有時我的舅老爺,晚間來我家串門兒,聽到鼓樓上發出的鼓聲,也很莊嚴而恐怖地說起鼓樓上藏有飛簷走壁的“大案賊”的故事。他老人家曾看守過鼓樓。他說:“每隔半年打掃一次鼓樓,總髮現鼓樓最上層,堆滿了‘盒子菜’的包裝紙片,紙堆裡還有個“酒葫蘆”。“盒子菜”是當年醬肘子鋪出售的一種熟肉,分醬肉、燻肉、爐肉、青醬肉數種與小肚、香腸等,同屬於吃春餅時,裝盒子與蘇盤的上等肉食切剩之餘,積存砧上,一般買熟肉的人,即以“盒子菜”呼之。聽舅老爺講得有聲有色,年幼的我,聞而悚然,所以每到地安門外大街盡頭的鼓樓,就會想起幼年聽到的故事,因而對鼓樓的印象很深,對鼓樓左右前後的幾條街,也發生興趣。

以鼓樓為中心,圍繞它的實際只有三條街。最熱鬧的當然是鼓樓前面的地安門大街,其次是通往交道口的東大街,再次是通往藥王廟、將近新街口的西大街。鼓樓後面,就是鐘樓、雖一度闢為“鼓樓市場”,可是地形圓闊,不以街名。再往東,過了娘娘廟,就是寶鈔衚衕。寶鈔雖寶,亦不名街,再往西就通到舊鼓樓大街,雖名大街,卻不熱鬧,只有個通行的“鑄鐘廠”稱是北京的一個古蹟。

我家遷到淨土寺衚衕以後,距離鼓樓更近,尤其是在我十五歲,讀書於高中的時候,學校是地安門外大街南口路東的“京兆高中”校址在兵將局內,每天從淨土寺穿寶鈔衚衕,東至鼓樓,筆直的走過整個的地安門大街,每天往返四次(中午回家午飯)、年徑月緯,對於鼓樓前的這條大街,更發生濃厚的好感。有些嗜好,還是從這條街上播下的種子。

先不談這條大街兩旁的大字號的買賣,單說這條街的東西便道,鱗次櫛比的擺滿了小書攤、掛貨攤、小吃攤、玩具攤。小書攤小得非常可憐,大也不過蓆把丈地。賣的舊書,都是個體商於星月之晨,在德勝門曉市上“抓”來的,買價很低,售價微微,完整的一套《鏡花緣》只花6個銅板就能買到。零散書冊,一枚兩枚即可到手。賣書的並不懂得書的版本和價值,所以時常“漏貨”,我也時常買到“俏貨”。當時,我在《翰海》雜誌上寫駢體文章,結識了主編侯疑始,當他以海內孤本的價值刊登了《靖逆錄》,我就把我在書攤上以五個銅板買到的原版《靖逆錄》寄給他,他回信說:“我這個版本,比他用20塊現大洋買到的還名貴”。那時,我還不甚懂得版本,買書只以新奇為主。其實,我所認為的新奇,也是以我當時的眼界為限。有時買到私人刻的詩集,刻精函整,書名也不常見,而內容並不高明,有時買到手抄的大小冊子,當時並不驚奇,朋友看了,指出書的價值,才知道買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俏貨。到現在我還記得,除《靖逆錄》外,還買到長不及五寸,寬不及三寸的《檢場提綱》,字跡清晰而非常幼稚,裡面包括了幾齣大戲:《八本混元盒》、《八本雁門關》、《十本大紅袍》、《四本四進士》、《八本得意緣》、《四本梅玉配》。原來這是舞臺上檢場上員,自己抄存備考的工具書。還買到過一本用五色筆抄寫的《群英會》總講,主要角色孔明、周瑜、魯肅、曹操、蔣幹、黃蓋等,分別用五色筆抄錄真詞。我之喜愛戲曲,和我從青年時買書有很大的聯繫。

這些小書攤的主人,雖然和我很熟,但都不曾問過他們的名姓,青年好開玩笑,各起“別名”呼之。從大街南口起,路東有個賣憲書的,專賣黃曆和石印小說、鼓兒詞,毗鄰有個大一些的書攤,專賣比較整齊的“舊”新書,他似乎認識字,而又不通文理,有一次,他攤開一本書向買者介紹:“這本書深哪!”原來是一本《京師通俗教育報》,我和同學聽了,覺得可笑,就給他起個別名叫“深先生”。往北在天匯大院口外,又有一個較大的書攤,零冊全函,石印木刻,紛然雜陳,主人田姓,面孔微麻,就叫他“田麻子”。再往北,過了方磚廠,有個小書攤,書不多而有別品,零本小說醫卜星相、鼓詞戲本之中,時有新奇的發現,主人年過四旬,整年總是戴著皮帽,就給他起了別名“皮帽子”。相距不遠,還有個小書攤,專賣私刻詩集和破舊而齊全的小說,有的書面撕毀,主人用茶葉紙糊在上面,一筆好顏體楷字寫上書名,其人侏儒,蓄有髮辮,就叫他“小辮兒”。大街西側,書攤較少,只有白米斜街口外的一個較大的書攤,專賣比較整齊的小說和詩文集,主人年老而性憨,索價昂於他處,還價少了,便掉首不理,呼之為“倔老頭子”。往北在火神廟側,天主教福音堂外,也有一個留著鬍鬚的老人,擺攤賣書,夏季兼營粘配扇面,人雖和氣,書則狡黠,他常把不成套的同文書局的石印《聊齋》,五本拆訂八本,封面卻寫著“全部賽畫譜聊齋”——因為書裡有精緻的石印小圖——充作全部出售,購者被小圖所吸引,不及細查卷數,買後才知受騙,我和同學們就給他起個別名叫“賽畫譜的大馬扁”,馬扁為“騙”,諷其騙人也。

在書攤之間,夾雜著幾個掛貨攤,所謂“掛貨攤”是從掛貨屋子衍變而來的,北京四城,從前都有次於古玩鋪的掛貨屋子,所售雖有低檔古玩,實以遜清的朝服、官帽、頂、翎、朝珠、氅衣、襯衣、八件、扇套、表套、檳榔荷包,跟頭褡褳、菸袋荷包、眼鏡套、香袋、煙壺袋——以及祝賀彌月的“鈴當壽星”、花盆底旗鞋、梳旗頭鬏戴的“困秋”等淘汰品為主。掛貨攤也有小件的“八件”和破舊的瓷器,殘缺的文房四寶、養蟈蟈、油葫蘆的葫蘆、低檔的鼻菸壺,以及日用所需的雜物,錯綜雜陳,遂襲掛貨屋子之名,而曰“掛貨攤”。攤雖小,有時亦有奇貨,有眼力的人,可以用低價買到真金的鈕釦,而售者誤為銅鈕釦售之,也可以買到破舊摺扇,扇股雖殘,扇面卻是名人書畫,也可以買到名貴的鼻菸壺,而售者以劣品售之。所以地安門大街的掛貨攤,時有古玩商光臨蹩俏。我雖不懂古玩,也曾在掛貨攤上買過一隻梁山人兒——李逵的鼻菸壺,被我四祖父當作珍寶般的要了去。我之喜愛冬日養秋蟲,也是從掛貨攤上買到低價的蟈蟈葫蘆、油葫蘆葫蘆而引起興趣。

這條大街的北京小吃攤,多集聚於後門臉兒和鼓樓彎兒。小吃攤以早點為盛,後門臉兒的麵茶,單打芝麻醬,撒細薑末、細芝麻鹽兒,至今憶及,流誕三尺。比鄰賣黏面火燒,黃米麵加澄沙餡兒,微甜而糯。杏仁兒茶雖為常品,每碗必喝到一個整杏仁,嚼而品之,一碗杏仁兒茶,順流而下,賣羊肉豆付腦兒和豬肉豆付腦兒之間,夾著一個油炸檜(鬼)帶吊爐燒餅的大攤子,當時的“油炸檜(鬼),不同於現在的油條,油條是上海的名稱,形狀也不一樣,北京人叫“黑漢腿”村集上叫“餜子”。北京的“油炸檜”,又與“粳米粥”鋪的“炸焦圈兒”不同,分為焦、成、甜、脆四種,焦者略“老”,鹹者略軟,甜者分五個泡兒,上蘸紅糖漿子,脆者近於現在的“薄脆”,而形狀仍為長形的兩股兒。吊爐燒餅也有“馬蹄兒”、“驢蹄兒”之分,一隻“吊爐”燒餅夾一個“油檜”稱為一套,只售兩個銅板。最實惠的,還要屬街頭頭一份兒的“盆糕”車子,盆糕用黃米麵加紅小豆、大棗兒乾蒸,磁實而有咬勁兒,吃一塊可飽一個上午,勞動人民尤喜吃“盆糕”的邊兒,因其面多棗少,更可果腹。所以有“盆糕十里地,自薯一溜屁”之俗諺。喻盆糕充飢耐時也。羊肉豆付腦兒,晚出於豬肉豆付腦兒,兩者均以肉滷澆豆付腦兒,外加青醬、蒜汁兒。豬肉滷為煮白肉切片勾滷,加黃花、木耳。羊肉滷為鮮羊肉切丁勾滷,加口蘑、黃花,味鮮勝於豬肉。鼓樓灣一帶的小吃、遜於地安門門臉兒,烤白薯,麥茬兒的煮白薯,後來居上的油餅兒,多聚於此。這些小吃,過午即收,午後則按季節擺設各種食品,春季賣玫瑰花瓣兒、水杏兒(蘸麥芽飴蜜)、“心裡美”羅卜,夏季賣小棗的豌豆黃兒,櫻桃、桑葚兒,手拉繩的雪花酪,“蛤蟆酥”“竹葉青”的香瓜和切塊兒的西瓜,秋季賣白糖霜的海棠蘸、紅果蘸,核桃蘸。冬季賣各色梨膏、糖葫蘆、碎蜜供、煮熟的桂花元宵。鼓樓彎兒則賣大花生、煮羊雙腸。

每到節令,攤販應節而設,最熱鬧的是春節前夕,進了臘月,賣供花兒的,賣剪紙的(“肥豬拱門”、“聚寶盆”)等,賣松柏枝、芝麻稭的,賣年畫兒的,賣灶王龕、錢糧紙禡兒的,賣門神、掛籤兒的,賣關東糖、糖瓜兒的,賣春聯的(當場揮筆),賣花炮的,不一而足。春節期間,多賣手工藝品,如“百鳥朝鳳”、“百蝶迎春”、“松枝鶴鹿”、“撲撲鐙兒”、“琉璃喇叭”、“走馬兒燈”、“綿羊獅子燈”、“氣死風燈”、大小“風箏”、“磕泥餑餑兒的模子”等,五光十色,目不暇給。五月端陽,櫻桃、桑葚,貨賣當時。還有“硃砂判兒”的神符,瓔珞般的成串兒小葫蘆和彩絲纏成的小“棕子”,蒲子艾子,剪紙的“五毒”葫蘆。七月中元節,蓮花燈攤,櫛比鱗列,盡態極妍。八月中秋節,兔兒爺攤子和水果攤子,東西對峙,佔滿了整個兒的地安門大街。應節攤販雖適時而設,其它的書攤、掛貨攤、小吃攤、依然固守陣地,寸土不讓。所以鼓樓前的地安門大街,成年累月,日日繁華。

構成鼓樓前大街的繁華景象,各種攤販,只是小小的組成部分,真正值得驕傲而自豪的是,東西兩旁的商店、飯莊、酒館、娛樂場所和個別的建築,所有這些,都馳名於整個北京城,有的已成為可資麈談的古績,就我記憶所及,只能舉其犖犖大者,分東西而概談之。

從鼓樓起,街西第一家有名的鋪店,就是“小衚衕的酸梅湯”字號叫“聚盛長”,建築在高坡上,登上七八層臺階,才到門口,但這還不是鋪店的門臉兒,門臉在一個窄小的衚衕裡,出售乾鮮果品,最有名的是蜜錢海棠、炒紅果和溫樸、金糕、醬豆付等也很有名。尤其是端陽節後,在小衚衕前,設置酸梅湯攤子,攤上擺著銅製的“搗霜月牙”,兩旁戮燈,寫著“聚盛長”三個大字,前置銅盤,盤中羅列細瓷小碗若干,盤後開洞,內置大瓷罐甕,內裝冰鎮酸梅湯,其湯甜而味酸,酸而味潤,飲下一碗,涼徹肺腑,汗水立消,暑熱頓祛。夏日往來群眾,必登階喝上兩碗,遠近馳名,稱為“小衚衕”的酸梅湯。從此往南,有一個比較寬大的衚衕,內有北城唯一的戲園——天和園。民國初年,仍演京劇,我曾隨祖母在這裡聽過劉鴻昇的《斬黃袍》,開場是《祥梅寺》,中軸武戲是《豔陽樓》。後因北城地僻,觀眾不多,乃不經常演出,只有五月節的“粽子班”,中秋節的“月餅班”春節的“元宵班”,偶演一至三場。南行數武,即到菸袋斜街東口,把口有一家南紙店,過了斜街口,在高臺階兒上,又有一個南紙店,字號叫“日升恆”,出售文具紙張,兩店相同,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端陽節後,“日升恆”在門外掛起一個豎長八九尺的“扇招子”上下窄仄,在中部豐闊的側展扇面上,巧妙地設計戲曲畫圖,俗稱“戲齣兒”一面畫的是《三孃教子》、《落馬湖》、《金沙灘》,一面畫的是《戰宛城》、《連環套》、《花田錯》,畫面人物的穿戴扮像,臉譜道具,十分精細,施朱勻碧,勾紫填黃,五彩繽紛之中,間以金銀,絲毫不苟,稱得起是民間畫師的藝術精品。我每天上下學,路經其地,必佇立仰觀,不肯離去。“日升恆”的南側是謙祥益分號大綢緞莊,比鄰是名票紀文屏經營的煤油莊洋貨店,再南有一座通俗教育講演室,每日午後演說時事新聞、歷史故事,並備各種報紙,供人閱覽。其隔壁是一家鮮魚店,幾方木盆,供應活魚,春蝦秋蟹,應時上市,也賣褪了羽毛的雞鴨,冬季則加售雉雞、野貓(即獵獲的兔子)再隔幾處小店,就是天主教的福音堂,設備雖然雅潔,聽講者寥寥無幾,後來,牧師別出心裁,供給聽講者,麵包牛奶,聽眾立增,可是宣講到一個段落後,聽眾吃了麵包牛奶,就像聽戲的“抽籤”一樣,陸續退場,當時引為笑談,緊靠著福音堂,就是馳名北京的“大葫蘆”醬菜園,門外設置一個須彌座丈把高的硃色大葫蘆,標出特幟,所售醬菜,與南城的六必居,東城的天義順,西城的天源園,並稱為北京四大醬菜園,初夏售賣“雷殛疙瘩”(即五香醃製的軟質芥菜疙瘩),尤為精品。“大葫蘆”南側,隔著幾家小店,凹進去一座廟字,搭著高大牌樓,就是有名的火神廟,廟主田子久,是一位精通文墨而擅於交際的中年道士,熱心公益事業,善於排難解紛,與南城“長春堂”主人張子餘道士和當時著名紳士魏子丹、徐子川、歷子加等五位,稱為“北京五子”。田子久尤為好客,廟有餘室,時延知友盤桓清談,著名京劇丑角王長林、王福山父子,就是他的座上客,切磋戲理,語多中肯。書法家王雲階,曾在廟裡藏經樓中,用笞帚寫過一幅三丈長的“一筆虎”,遺少董晳香,在廟內住過一個時期,編寫了一部《道教三字經》。走過火神廟,經過幾個小店,再南就是白米斜街東口,把著衚衕口外,有一家比較大的古玩鋪,代售舊書、毗鄰是吳清源開設的“清源醫院”,再南便是有名的“慶和堂”飯莊,建築宏闊,正院有戲臺,時有堂會戲演出,餘叔巖、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龔雲甫、陳德霖、錢金福、王長林、劉鴻升、小翠花等都在這裡演過,名票串演如世哲生、瓣蘿館主、孫慶棠、紀文屏等,不可勝數,我也在這裡演過《長板坡》的曹操、《連環套》的竇爾墩。這一帶已到鼓樓前大街盡頭,環境比較清靜,每到春節,一個大風箏攤子,便利用清源醫院和慶和堂的臨街牆壁,懸掛大小風箏,任人挑選出售。

馬路東側,由北往南,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高臺階上的一家“酒缸”(即酒鋪),是山西人經營的,帶售山西的“刀削麵”,門前有爆肚攤兒和“燻魚櫃子”,供客下酒。引人注目的是“蘇造肉”攤子,高挑玻璃燈,上寫“南府蘇造肉”,架子上還掛著幾片五花三層的肉片兒,鍋內熱氣騰騰,“蘇造肉”原名“蘇刀肉”,取其松爛,刀切即蘇,再加煮肝、腸、心、肺和硬麵火燒,就是現在還可以嚐到的“滷煮小腸”。對著他的西馬路上,有一家清真糕點鋪,帶售牛奶、麥片粥、細米粥,後又創制“八寶蓮子粥”,兩店一葷一素,遙遙相對,倒也有趣。過了“酒缸”為“通興長綢緞莊”,也與馬路西的“謙祥益”綢緞店相對,這兩家鋪規極嚴,凡顧客入店,必先延請就座,獻茶遞煙,不論買物多少,總是和顏悅色進行招待。為此,顧客常於欲購之物外,臨時又多買兒件,通興長北邊,是譽滿京都的香蠟鋪“聞異軒”俗稱“金驢兒記”。開設於明末清初,有300多年的歷史,主要經營香蠟和“胰子”(即洗臉用的肥皂,因其原料為豬胰子,故舊時稱之為“胰子”、“桃兒鹼”、“荷花胭脂”、“碗兒胭脂”、“桂花梳頭油”等舊時婦女用化妝品。店鋪正中櫃檯上,擺設一座木質塗金的小毛驢,其用意與前門外鮮魚口內之“黑猴”帽店,同為標記,所售之胰子,就在店內石磨上研製。往北又是一個高臺階的中藥鋪“仁一堂”丸散膏丹俱全,飲片尤精,春季的四大鮮——鮮薄荷、鮮佩蘭、鮮蘇葉、鮮荷葉,或自養植,或取郊區,年年供應無缺,所售“雄黃疥膏”敷即病除,遠近聞名,鋪有舊存銅質“八仙荷葉燭”八尊,每仙俱持荷葉為燭盤,盤中扦蠟,每年上元節,則燃之供客欣賞。仁一堂南,就是北京有名的滿洲餑餑鋪“桂英齋”門臉寬敞,攔櫃後,南北各陳堅厚半尺的餑餑櫃子,紅漆鋥亮,內貯各式滿洲點心,可稱餑餑,普通的大八件、中八件、小八件,餡腴色美,中八件俗稱中餑餑,售價最廉,每斤八塊,實只八兩,(當時以16兩為1斤)。卷酥、核桃酥、雞油餅、棗花兒、炕面子,螺絲缸爐、二五眼共八色,而稱八件。大八件則有狀元餅、疤拉餅、黃酥、大棗花兒,大螺絲缸爐等。小八件則有小狀元餅、小棗花兒,增添密餡桃、杏、石榴、佛手等,肖形而酥,含之有趣。其它油糕、曹糕、桂花缸爐,即可點心,亦供慶賀小兒“洗三”之禮品,龍鳳餅則非普通點心,專供結婚“通信”之用。七星餅子亦然,專供喪事祭靈擺設“餑餑桌子”之用“凸蓋兒”專供小兒出水痘,祭祀痘娘娘之用,凡此,必先通知予定,到期不誤,一年四季應節糕點,如春年之鮮花玫瑰餅,鮮花藤蘿餅,五月端陽之五毒餑餑,夏年之綠豆糕,茯苓餅,中秋節之自來紅,素油加冰糖,自來白,(大油加山楂白糖、桂花白糖、棗泥、澄沙),提漿月餅、翻毛月餅、大號圓月月餅。重陽節之花糕,分粗細兩種,粗花糕夾大棗、山楂糕核桃仁、青梅,細花糕則加密餡,四色果料,小而精緻。冬季之芙蓉糕、薩其碼,春節期近,即增售碎密供,祭供日添售關東糖、南糖、糖瓜、糖餅,同時出售成桌密供,成桌月餅(每桌五碗,元宵節則添售元宵,備有各種餡塊,買時現“打”(舊時稱搖元宵為打元宵,主顧購買時加添奶油)這些糕點一年週而復始,備料精緻,手工、火候面面俱到,年年食之,如嘗新味,較之今日所津津稱道的“北京風味”,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桂英齋的紅爐師傅,都是獲真傳而實心服務的老誠君子,製做程序,絲毫不苟。瀕於失傳之滿洲點心,如“勒喀條”、“奶油光頭”及真正正宗之“小炸食兒”等,製做尤精,無怪遠近馳名,有“過巴州”之譽,蓋其店中北牆,懸有紅木鏡框鑲裱之大壁畫,畫作三國故事“張飛過巴州”畫工精細,敷色絢麗,顧客停足欣賞,故以“過巴州”而名桂英齋。過桂英齋即為吳肇祥茶葉鋪,以鮮茉莉花自窨自制茉莉香茶馳名,高檔每斤兩元,中檔每斤八角,低檔只售銅板20枚,然已香沁舌齒,特高者每包兩角,以紫色花紙包之。其它綠茶、紅茶、普洱茶等,亦不弱於前三門之東鴻記,張一元及森泰茶莊。過吳肇祥即帽兒衚衕西口,把口有一家南貨乾果鋪,西式門面,反覺突兀。所售以南貨為主。往南不遠,即到後門橋,橋西即什剎海東岸,橋東有頗負盛名之“灌腸鋪”和順居。地位等級如前門外之都一處,似自肉館,而無“小燒”,似山東館,而無“糟溜”,菜餚並無特色,只是北京人常吃的溜丸子、炸丸子、溜肉片、炒葷素而已。惟灌腸獨冠京都,故以“後門橋灌腸鋪”馳名遐邇而不及其鋪名。所制灌腸,潔腸皮灌而蒸之,內加脂油,攤炸於大號鐵鐺,截整塊脂油擦鐺煎之,外焦裡嫩,熟後鏟大片於碟,不僅蘸蒜汁以佐味,更以蘸椒鹽而解膩,然油與油並,終覺膩口,老餐三碟即厭,多則膩口而釋。灌腸既已揚名,每至正月十五日“燈節”,則特製“灌腸燈”一盞,懸於鐺上,其鐺即設於鋪外北側,炸制師付,肥碩其軀,一望而覺油氣盎然。南側隔鋪門設長案,清晨售炒肝兒、包子,製做亦精,炒肝兒肥而不膩,包子四季常新,春季售“攢餡包子”,以白菜、韭菜、菠菜、豆芽菜、豬血、油渣、香菜、胡椒麵融匯而出別味,夏季售“碎脂油韭菜簍兒”和“西葫蘆豬肉包子”,秋季售“南瓜餡包子”冬季售“大白菜”“豬肉包子”,有時並添“燒麥”,餡餅應節。可正月十五以後,添售“三角兒”、“肉火燒”,北城人喜別味者多趨之。然驅車吃灌腸者,則東西南北四城之老餮,常聚於此,過後門橋不遠,即至天匯大院,它是北城最早建築的戲園,因營業不佳而改營大茶館。民國後,大茶館又鱗切為幾個書茶館,以評書為主,兼售清茶,其中最大的書館是路南的“開明軒”,閻伯濤說《清烈傳》,張青山說《後水滸》,海文泉說《永慶昇平》,文福先說《三俠劍》我均在此軒聽過。其它小書館不下四五處,春厚明,春福堂說《隋唐》,品正三說《寶馬金槍》、《綠牡丹》,金傑華說《小五義》,劉榮魁說《五女七貞》、文嵐吉說《濟公傳》,我也常聽。當時聽眾極湧,小書館均分早場、正場、燈晚三場,每場兩月一轉,輪換新書。與天匯大院斜對面,馬路西的義溜衚衕內,也有一座寬闊款式的大書館“廣慶軒”,在義溜衚衕內路北,地較僻靜,館較雅潔,四周圍以竹籬,最早曾蒔修竹,館內設置漆八仙桌數座,聽眾多為豪門官宦,清官內監、文人墨客,說書藝人亦遴選高手如揚雲清、潘誠立、田嵐雲,陳士和、群福慶等,聽書者亦多知名之士,如“南張北溥”之名畫師溥心畬,甲辰年的末科狀元劉春霖,曾著《燕京歲時記》的富察敦崇,民國初代理過國務總理的江朝宗,清宮四十八處的大總管太監李樂亭,攝政王府的太監張茂如,還有能演唱京劇的太監小德張,擅長崑曲的太監穆海臣等,他們都自以異於常人的身份,聽評書而又評評書,因而說書藝人,在此獻藝,無不小心翼翼,使出渾身解數,尤其是太監性拗,頤指氣使,更逾儕輩。有時也們聽到《水滸》裡的“武松殺嫂”、《精忠傳》裡的“岳雲錘震金蟬子”等釦子,恰值宮內差遣,不能比日求聽,他們就囑咐說書者,把書抻長,釦子拖慢,等他們差事完畢,接聽“下回分解”。其它種種惡習,不一而足。所以若大一座書館,一般聽眾望而生畏,不願問津,反不如天匯大院的書館,聽眾擁擠,紅火熱鬧。過了天匯大院,有兩個比較維新的商店,一個是“為寶書局”,一個是“父子藥房”。為寶書局專售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的新版書、翻譯小說、科學書籍。中小學教科書以及《少年雜誌》、《小朋友》等定期刊物。在教育尚未普及的當時,這個書局的經營思想,還是進步的。父子藥房,業主王姓,父子經營,專售西藥,而以虎骨酒為號召,門面前有玻璃櫥窗,內置泥塑之虎,王叟頗具巧思,擬以重價購置活虎,終因價昂而未果。每逢暑夏之夜,置玻璃方盆於店外,圍以電石汽燈數盞,玻璃盆中,養各色金魚及碧眼金蟾,披苔玳瑁,燈光映射,宛如海底,在熱帶魚尚未問世之時,此景亦頗誘人,王叟則袒坐其側,宣傳其店所售藥品,他與為寶書局之售新書,同屬開風氣之先者。再南有顏料鋪、小器作等小店,一色平房之端,高樓聳立,樓約三層,初名“榮華樓”,分賃於畫像店、鑲牙館、玩具店,理髮廳等,曾一度開辦商場,闢遊藝場子,演什樣雜耍、灤州影戲,效法於前門外之勸業場,然前門、後門地勢懸殊,營業闌珊,曇花一現。緊靠榮華樓是一個北京風味的乾果鋪,鋪名“大順公”與路西“小衚衕之酸梅湯”南北相峙,其鋪面則闊於“小衚衕”品色亦精,每逢燈節,以麥龍燈、冰燈、百花燈引人矚目,過大順公即為岔子衚衕,內有售“斤餅斤面”的小飯館(習稱切面鋪),以炒餅、炒麵、蔥花餅、家常餅、炒青豆粉等為主要食品,果腹一餐,只需廿枚銅板。岔子衚衕把口,有醬肘子鋪,是鼓樓前唯一的熟肉店,醬肘子、醬肉之外,燻肘子、爐肉、青醬肉、小肚、香腸、虎皮凍兒、酥魚、炸大丸子、燻醬小雞,應有盡有。春季添售燻對蝦、燻黃魚。北城居民,每食春餅,多在此購蘇盤、盒子,每具只需1元,準時管送。當時之醬肘子,每斤2角,購3斤左右之整肘子,裝蒲包為禮品,只需六、七角耳。此鋪在大街東側之盡頭,毗鄰尚有一小煤油莊及兩三家小商號。再往東拐,路北有一較大書茶館,營業蕭條,有時聘演影戲,座亦寥寥。書館之東,有小衚衕曰“兵將局”,我讀書之京兆高中校舍,即在衚衕盡處。

前面談過,鼓樓前大街,應屬地安門外大街,(習稱後門大街)。真正屬於鼓樓範圍者,應為鼓樓東大街,鼓樓西大街。東大街雖近蕭條,尚有可資回憶者,如北邊的北豫豐煙鋪、“得利復興”舊書店、出售字畫的翠竹山房。南邊的德記掛貨屋子,四寶齋裱畫、佛像店,張菊痕小書鋪,方磚廠內之求實中學。其中引人注目者為得利復興舊書店及四寶齋裱畫、佛像店。“得利復興”從字號上看,便知道肆主曾獲奇書而得利,擴大門面,營業更加興隆,其鋪內外雅潔,臨街大玻璃窗中,經年擺設《點石齋畫譜》一函,旁襯竹、蘭各一、三面書架中書冊整齊,高低有致,整磚鋪地無纖塵,入鋪輒覺清雅,售書則索價較昂,蓋主人不以門市為鵠,主要營業是囊購北城豪門富戶之藏書,以廉價綱羅,修補整齊,轉以高價售之於琉璃廠同業,從中漁利。“四寶齋”裱畫店,裱活一般,以塑制佛像為主業,肆外有小柵欄,內置一泥塑王奶奶坐像,衣藍布半截衫、雪白髮髻,簪一鮮紅小石榴花,慈眉善目,栩栩如生,過者偶瞬,疑為真人閒坐,神乎技矣。肆外並懸畫招兩面,前後畫四大天王半身像,五色斑爛,鑲填金銀,絢麗中有肅穆氣。主人姓趙,傳業三世矣。西大街更較東大街冷落,只路北舊鼓樓大街南口有一醬園作坊,監製醬菜,以五香疙瘩皮馳名京師,批發為主,門市為輔,醬園側有於氏英文夜校。予幼年曾習英語,夜提玻璃小方燈,就讀於此兩年有餘,實則鼓樓最熱鬧處為東大街拐彎之“鼓樓灣兒”,地雖不大,印像頗深。路南有大糧食店,香油作坊,醬肉鋪、鋪前有賣花生的攤商,初冬席地堆積大花生如山,吆喝著“滿著瓤兒呔,芝麻醬一個味兒啊!”至今猶縈耳際。春季有張二之小風箏攤,專售小型鷂鷹、龍睛魚及串沙燕,東側把口有小酒鋪,鳥販孫四,日坐肆中目睨窗外,鋪前支破舊木桌,經年累月,置家雀一籠,不售它鳥。蓋當年“放生”者較多,麻雀價廉,每放一籠,百餘支價只兩、三元耳。另買每隻兩枚銅板,予常買一雀,玩它一宵,次日即殞,至今思之,啞然失笑,痴且不諱?

鼓樓本身,亦歷滄桑,1924年,薛篤弼任宗兆尹時,曾糞除鼓樓各層,修茸一新,改名“京兆通俗教育館”,陳列各種模型圖片,宣傳吸食鴉片之害、賭博之害,隨地糞便之害,蚊蠅之害,移風易俗,頗益民生。然亦宣傳封建道德之忠孝節義,勸善警惡之天堂地獄,轉世輪迴的迷信思想。十足地表現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縮影。鐘樓亦一度開闢電影院,演無聲影片,每場1小時,票價1角,上座常滿,最繁華的時期是鼓樓與鐘樓之間,曾闢鼓樓市場,飲食小品,雜戲俚曲,說書算掛,花、魚攤商,色色俱全。賣豆汁的,賣炸豆付燴丸子的,賣豆付腦兒的,賣奶油鐲子的,賣油酥火燒、羅卜絲餅的……。雜戲有“機器六人兒”的滑稽武術、摜跤、河南羅羅腔、蓮花落、拉洋片、相聲、評書《粉妝樓》、說唱《樊梨花》、卦攤、相面、點痦痣的、賣耗子藥、賣龍睛魚、應時花草等攤……。既像天橋,又似廟會,每日遊人熙攘,喧鬧嘈雜。盛極一時,這都是鼓樓本身的一段勝蹟。其實內鼓樓前的菸袋斜街西口往南數武,即至燕京八景之一的“銀錠觀山”的銀錠橋。鄰近的“楊小樓”(楊記酒茶小樓)、烤肉季、二吉子茶館及山東飯館慶雲樓、都是可資談麈的雪痕鴻爪泥,雖距鼓樓不遠,究非鼓樓範圍,假若談之不已,很就會像說相聲《地理圖》一樣,把整個北京城都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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