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第四季劇照。
說《黑鏡》（Black Mirror）第四季很糟糕的，我不同意。上一季它確已跌下神壇，但神壇總是人砌的。科技匹馬奔先，法律和倫常滯後，人類的本能退化而慾望不減，《黑鏡》2011年初播至今主題不變。
而這一季仍然恪守命題，六個故事你看怕了嗎？怕就對了，類型片的刺激和愉悅中，只有恐懼能讓我們在作死的速滑中稍稍停住腳步。
是的，類型片，懸疑驚悚片。這一季中，不管身披的是年代片、家庭片、劇情片或者愛情片的外衣，其實都是懸疑驚悚片。
很多詬病是因為這一季故事的相對單一。從前的《黑鏡》涉獵社會學、傳播學、大眾心理學，政治和集權是一大恐懼來源。曾被譽為“神劇”，大格局和社會解剖刀般的鋒利功不可沒。這一季（包括上一季）拋棄了“人類社會”的全體，收束視野，聚焦在個體與科技的關係。
主題還能進一步縮小為：複製的人類意識與人類間的關係，慾望是最重要的變量。這一季的大部分集數都是如此，有例外的，卻也可視作對這個主題的更深入探討。
關於複製人類意識，《黑鏡》前季中已有過討論。第三季最出色的一集《聖朱尼佩諾》（San Junipero）在這一季中也被提及—通過提取意識製造的天堂，成為老年人類的最後歸屬。
當然，前季中也有過人類意識被複製成類真人，被奴役及被惡意困在拉長時間中的先例。時間過去那麼久，編劇查理•布魯克和夥伴們思前想後，終於發現這項未來技術終究是弊多利少。
第一個故事《聯邦星艦卡里斯特》（USS Callister）裡，技術肥宅在封閉的虛擬空間自封上帝，虐待同事們的意識複製體，強迫他們在無限的將來陪他玩星際打怪的遊戲。
被他通過DNA複製意識的同事們在現實空間裡如常，虛擬空間裡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尚未參透生死的人類（意識複製體），突然要面對“永生”。封閉的“永生”和開放的“永生”之間隔著的或許只是一個蟲洞，一個系統升級時短暫出現的蟲洞。
人心的陰暗和科技的進步，說不定就能創造這樣恐怖的“永生”。人類顯然還未準備好，精神上和法律上。這個故事裡雖提到“網警”，但他們從未出現，後知後覺的法律遠遠落在科技的後面。
第二和第三個故事就完全是對法律的嘲笑。第二集《方舟天使》（Arkangel）裡，對孩子憂心忡忡的母親為女兒植入跟蹤系統。除了跟蹤，這個系統還能監控女兒的身體狀況，為她屏蔽“嚇人”的東西。兒童人權問題在最近的禁用兒童智能機和“水滴直播”風潮中被擺上檯面，現實中的法律正奮力追趕技術。劇中的法律卻長期缺席，而缺席的幾年正是一個孩子成長的關鍵時期。
第三集《致命鱷魚》（Crocodile）的黑科技同樣作用於人腦，它能提取片段記憶。設定是：法律規定在特定情況下，個人必須接受記憶抽調。原本黑白灰的三色地帶失去了灰色的緩衝，但黑白分明不是人類的強項，故事中的女主角為了掩蓋罪惡成為冷血連環殺手。
這兩個故事中的科技手段簡單粗暴。即便如此，人類的本能也被嚴重地削弱。《方舟天使》中，孩子被剝奪經歷人生暗面的權利，家長在科技的幫助下心安理得地卸除教孩子面對真實世界的責任，躺在跟蹤和偷窺的安樂椅上上癮至深。《致命鱷魚》中的保險公司調查員依靠記憶提取器效率奇高，她以為法律規定“不準使用儀器者說出任何和調查之事無關的當事人記憶”可以保護她，卻忘記人心險惡，一紙條文像紙一撕就碎。
第四集《絞死DJ》描繪科技成就姻緣的美好圖景。故事再次回到複製人類意識的軌道。戀愛不易，青年男女註冊軟件，讓自己的1000對意識複製體代替自己去戀愛。設定是：虛擬世界裡的時間感迥異於現實世界。現實中軟件或許僅僅運行了幾秒鐘，虛擬世界裡卻已一年半載。
這一集中的科技更復雜智能。這款戀愛配對軟件詳盡記錄用戶的喜好和習慣，甚至可能是潛意識裡的好惡。它大概是《黑鏡》系列中最懂人類心理的科技，為用戶設置一千次戀愛，利用初見的心動、遷延的時間、錯誤的對象、日常的無聊和周圍“人”面具般的冷漠，一遍遍說服兩個意識體“愛”上對方。這個結局的故事皆大歡喜，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不是這樣的。你以為的似曾相識，只是你的複製體被操縱了1000次的結果。編劇怕觀眾不懂，還特地在片尾曲裡提醒：“絞死那個該死的DJ/因為他們播放的生活/對我們的生活一點用處都沒有”。
被操縱著戀愛還不是最恐怖之處。最恐怖的是，被困在虛擬空間裡作為數據的那些意識複製體，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永遠地被囚禁，還是被抹除？
第六集《黑暗博物館》（Black Museum）由兩個小故事和一個主體故事組成。黑暗博物館裡的展品有不少前劇中的物品，它們統統是新科技的罪惡遺證。三個故事仍然探索意識和本體間的關係，也與之前的故事一樣，人的貪慾、控制慾和對他人的惡意如幽靈附著在新科技上，最終反噬自身。
這一季中特別的是第五集《金屬頭》（Metalhead）。黑白色調，人類在機器狗（其實更像昆蟲）的追捕下瀕臨滅絕。三個人類涉險進入機器狗的領地偷取物資，潰散奔逃。卻反而是人類最窮途末路時本能復甦，善良、團結、勇敢和愛如迴光返照，照亮死亡之森。
這集既不講機器狗如何把人類逼到絕境，鏡頭也一次都沒有越過那堵高牆，展示倖存人類的境況。只有無窮無盡的追捕，短暫的夜晚，無法躲過的追蹤器爆裂成無數碎片。這個故事未拍出的結尾中，人類很可能就此滅絕。很喪的人類滅絕故事，是全季最溫馨甜美的。
按照之前《黑鏡》的路數，這一集的結局很可能反轉為“這一切只是遊戲裡的虛擬意識”，但編劇沒有走常路。他是想警鐘和喪鐘齊鳴。是用科技帶來“永生”，還是被粗暴的科技狗毀滅，看來查理•布魯克寧願選擇後者。
這就是《黑鏡》的基本世界觀：生與死、快樂與悲傷、有限和無限，從來不是評判標準。真實的東西，哪怕是真實的悲傷和死亡，才是值得感謝的。
所以看完《黑色博物館》你會愛上女主角，善良的少女親手帶來死亡的甘甜和終極。如果以前不懂，看完這一季《黑鏡》會懂，什麼叫“死亡才是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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