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電影的觀眾,需要再去看一看甯浩和星爺的春節檔片子

《瘋狂的外星人》開拍前,甯浩曾在香港碰到過周星馳,倆人坐下來聊了會兒天。

周星馳用港普問甯浩,最近在做什麼?甯浩說,寫《瘋狂的外星人》。

周星馳想起了什麼,問:“你見過外星人嗎!?”

甯浩慚愧笑:“到目前還沒見過。”

周星馳炫耀:“我常常見!”

甯浩也進入表演狀態:“哦你常常見啊,你在哪見啊,客廳嗎?”

周星馳接招:“對啊,就在客廳,但是外星人在外面,我在裡面。”

甯浩也開始使用港普,問:“哪個歪面,窗戶歪面?”

“對啊!”說著,周星馳隨手從桌上隨便拿起了一個什麼物件,“就長這樣!”

甯浩對周星馳接下來的表現更好奇了,繼續問:“那飛碟就停在你家窗戶外面,它跟你說話了嗎?”

腦洞徹底開了。周星馳描述他的“第三類接觸”,說那個飛碟啊,不想讓他看見他,要跑,周星馳就追,從客廳追到廚房,結果那飛碟變成了一個塑料袋。甯浩基本明白了,那得趕緊報告政府啊!周星馳說:“我不敢,我怕政府說這個東西只有政府的人才能看到,我怎麼也能看到呢,我怕政府不高興。”

甯浩最後說到,“也對,那外星人也會不高興的,被你看到,還要報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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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浩導演


我採訪甯浩的時候,甯浩分飾兩角,在我面前把他和周星馳的對話從頭演到尾演了一遍。《瘋狂的外星人》和《新喜劇之王》在同一天上映,頗有一種承接這段聊天的意味。只是甯浩和周星馳都沒料到,不高興的,不是外星人,是2019春節檔的觀眾。

如果你只把剛才那段對話當成段子,那《外星人》和《新喜》確實不值得深究。但你如果把這段故事當成人格,當成一種世界觀的碰撞,哪怕是神仙侃大山,那《外星人》和《新喜》都不能輕易翻篇,它們極有可能被急迫需要“用產品創造舒適”的春節檔裹挾了。

在我看來,甯浩和周星馳首先都是作者,作者的存在,自我表達第一,伺候觀眾則放在第二。

一、是喜劇,但更是悲劇

普羅大眾不期待甯浩和周星馳兩個人是有道理的,甯浩五年沒有新作品,在喜劇主宰電影市場的這幾年裡,觀眾對他的記憶不連貫;觀眾對周星馳的記憶是連貫的,但最近卻都是“負面記憶”,《西遊:伏妖篇》算一個“情懷失效”的導火索,這部電影在視覺想象力上的天賦也完全不被觀眾放在眼裡。

所以在一開始,《外星人》更多是喜劇三王(黃渤+沈騰+徐崢)在撐門面,而《新喜劇之王》是王寶強和片名本身。

問題就來了。我們先說《外星人》,看完影片大家回想,其實喜劇三王在這部電影裡真正承擔喜劇的僅有沈騰,尤其是臺詞層面,方言和俏皮話緊鑼密鼓,而黃渤和徐崢,兩個人主要目的都在塑造角色。哪怕你看到外星人各種滑稽洋相,都沒有直接聯想到徐崢,因為反差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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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主演黃渤


《外星人》的喜劇節奏也不是開心麻花機關槍掃射式的供給方式。比方說基因球這個重要道具,從一開場就出現,但直到電影發展到三分之二處才達到它的高潮(吃屎)。開心麻花那種“勤奮、精準”的喜劇,是不會留白的,它們往往會犧牲掉真實的人物處境,或者直接破壞掉主題,如果是習慣了開心麻花喜劇產品思維的觀眾,一到動情或進入主題時,很容易跟不上節奏,而這又不是甯浩的風格。

《外星人》的內核非常嚴肅。甯浩在講兩個命題,一個是物種歧視鏈,另一個是中國社會發展到今天,某些中國文化和現代文明制度之間的觀念矛盾。物種歧視鏈很明顯了,外星人歧視美國人,美國人說著廣東話歧視中國人,中國人怎麼辦呢,在溜猴,而中國人最大的問題是,他不會再去想猴接下來怎麼辦。

甯浩觀點很簡單,萬物公平,誰先歧視,誰先倒黴。這是一個智慧和權力如何平均的問題,很多時候是個政治問題。所以《外星人》沒有女性角色,也沒有愛情,因為兩性問題並不需要在這裡討論。這種問題聊久了就是悲劇,巴甫洛夫效應訓猴,大銀幕看上去依然殘忍,從現實上討論,外星人被泡在酒缸裡,也是一種殘忍。黃渤揹負著舊文化的劣根,在新社會倫理體系裡生存,也是一種殘忍,因為他是全片第一個被拋棄的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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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黃渤、甯浩、沈騰


所以甯浩還要在電影裡觸碰到人文關懷——沒人看他的表演?好,他就用他的表演,騙過了美國人,這就是一種頂級的成功了吧;老闆不支持他房樑上猴子飛龍的表演創意?好,大決戰時,這個創意被外星人的神力所實現。但是你看到了嗎?你並沒看到,因為現場沒有觀眾。說的就是當下,最底層的現實悲劇是什麼,就是,“苦”,永遠是他一個人的體驗。

再說《新喜》。觀眾最先拋棄了《新喜》,是因為觀眾在走進電影院之前,就已經投奔了十全十美的快樂。但其實這是一部一半內容是兇惡,一半內容是善良,善良做底,但兇惡又總比善良的勢能更強的電影。說得再直白點,《新喜》對生活中的戾氣與痛苦的坦誠,遠遠多過希望,放在任何一個檔期,都遮掩不住它骨子裡的絕望與暗黑,哪怕是最幸福的春節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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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喜劇之王》海報


你說它喜劇嗎?它很喜劇,但是每一處喜劇都建立在疼痛之上,她誤打誤撞入選了以白雪公主為主角的國際大片,結果是做女巫婆被打的替身,打到站不起身;她被群頭嘲諷就是個跑龍套的,結果他父親為他討公道,還不惜自殘威脅劇組,某種程度上達成了效果,本身也是一種沮喪。一惡一善來回交替,都是苦楚。

女主角和閨蜜走在大街上,閨蜜竟被製片人相中,試鏡之後,要演主角,但閨蜜從未演過戲,害怕得抱頭痛哭,這時候製片人走過來,閨蜜立刻上前寒暄,“感謝你給我這次機會”,上了車就走,拋下女主在馬路牙子上。這麼重的負能量,還貫穿在王寶強身上,一個七八年沒有工作的過氣明星,第一個鏡頭是白雪公主造型,明明是一個笑點,結果一旁場記的對講機傳來嘲諷聲,王寶強立刻發飆,接下來,他用一系列的傲慢和無禮,羞辱周圍的一切,那最後一個被他蹂躪的,永遠是女主角。所以,女主角最後模仿生活中最慘的經歷,拿到角色,奪得影后,這點雞湯,根本熬不動整部電影的毒藥。

你說為什麼周星馳要這麼拍,為什麼要這麼狠,因為不這麼狠,電影就是在說謊,為了不欺騙觀眾,電影需要道出這些真相。這個喜劇,你敢笑嗎,你不笑,說明你正在吸收這種“不舒適”,你笑,就說明你曾經嚥下去過。到最後,你聽到的每一句“相信自己你能行的”時,都像喝一口毒藥。這麼一比,20年前的《喜劇之王》太軟踏踏的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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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馳


二、沒有奇觀,只有多義

一到春節,北京上海就成了空城,三四五六線變成票房重地。電影“被產品”化的需求達到最高值,剛才說了喜劇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就是最簡單的體驗——爽。

怎麼爽呢?就是滿屏幕都是值錢的東西,就會覺得爽。比方說特效,那種爆炸,毀天滅地,一看就是花錢辦的,就得是這個,不嫌多,就怕你給的少。

《外星人》和《新喜》就吃了“不爽”的虧。按道理,外星人這個機會蠻大的,畢竟是和外星科技鬥,隨便加一場飛船激戰,還是有邏輯的。但這戲碼沒有,那不是甯浩的表達,飛船墜落,直接掉水裡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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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海報


《外星人》最大的視覺奇觀,就是外星人的意識,轉移到了猴子身上,猴子逆襲了鄙視鏈,還變成了孫悟空,剛才說,《外星人》像是和《新喜》延續了那次客廳UFO的對話,就在這裡。但在老百姓看來,這點特效也沒什麼看頭,你畢竟不是真的孫悟空,砸得再多,都是馬戲團的山寨,這裡缺少一種真正對破壞本身含金量的滿足。《新喜》更別提了,全是戲,除了中間穿插一個“鬼故事”,觀眾對周星馳之前《西遊》系列和《美人魚》在奇觀上的念想,也在這裡撲空。

但《外星人》和《新喜》的內裡解讀容量,在這個春節檔都是最多的。尋爽的觀眾可能不需要,可是尋找電影的觀眾很需要。就說現實主義嘲諷,《外星人》裡,是中國人“世界之窗”的山寨貨,把美國人耍得滿世界跑,但美國人作為“世界警察”,確實一直滿世界跑,這個動作化的嘲諷是成功的。

黃渤和沈騰在外星人面前都是小弟,但是他們通過“酒”這種介質,薰陶了外星人,其實就是中國人的大染缸文化,我們讓你進入我們的禮儀體制,你之前的能力就會被侵蝕掉。甯浩想告訴你的是,每個中國人都能辦到的,才是最有效率的“文化自信”,而不是高精尖宇航員上天。其實甯浩在《心花路放》裡已經用中國山寨諷刺過一回老美,記得嗎?那個阿凡達美女。就是三觀不大正,兩性成了政治犧牲品。

《新喜》的多義性就更復雜了,觀眾要是能在春節這種快銷品時刻吃透,幾乎不可能,它分戲裡戲外兩個層面。戲裡指的是,如夢最後成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中國觀眾從來不接受開放結局的,他有懷疑就得問,是不是如夢中途車禍那次,就已經死了,後來發生的都是一場夢。如夢被揍過,被人扔上天過,演過死屍,還演過女鬼,如夢幾乎每一場戲,都可能涉及到死亡,她是不是就死了?周星馳不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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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喜劇之王》中致敬《喜劇之王》的片段


戲外,更多了,王寶強扮演的過氣大牌馬老師,到底影射的是誰?那個看不起女夢的青年男導演,原型又是誰?馬老師表演盤腸大戰,說太血腥,怕春節檔嚇到小孩子,當年《西遊:降魔篇》就鬧過小孩子電影院被嚇哭的新聞,這是在暗示什麼?馬老師在電視訪談節目裡,當眾表演自己被嚇到尿褲,這略汙的行為,是周星馳當年主持兒童節目《430穿梭機》時代留下的爭議嗎?

疑問不止這些,《新喜》為什麼不討觀眾喜歡,就是這部電影裡,沒有一個主角提供“舒適的養眼”,一群怪咖,一群非職業演員,群演的真與假,考驗觀眾對所謂真實表演的理解力,沒錯,那些演員無比僵硬,但這就是周星馳對錶演的核心理解,是什麼呢?就是真正的表演,在於努力扮演的“真”與自己不可抗衡的“假”的混合,早年的無厘頭就屬於其中。如果整個春節檔,只有周星馳一個人懂這件事,並且在懂的基礎上,執行了出來,那大部分觀眾都是吃不消的。

因為普通觀眾只需要得到答案,而你卻拋出了這麼多我回答不清楚的問題。會累。

誰要在春節電影院裡找累受?那一定是愛電影的人了。

愛電影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人呢?

春節檔還是少了一位喜劇之王,他倒是也從來沒在春節檔呆過。

馮小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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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剛



他當年拍完《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後,也很累,想換個“活法”。

於是緊接著拍了一部悲劇,叫《一聲嘆息》,還是王朔的本子,但講的是一個男中產和第三者有了愛情,但最終回到原配那裡的故事。

故事挺悲涼的,但是票房就是沒有頭三部喜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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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嘆息》電影海報


後來馮小剛拿到外國做展映,也不記得是在美國的哪個城市,電影放完之後,一對老夫婦笑著過來和他說話。

這對老夫婦說,謝謝你帶給我們一個快樂的下午。

馮小剛就有點懵,這電影讓你們看到快樂,我是不是真的拍砸了,還是你們知道我以前拍喜劇,在這和我客氣說話呢。

老婦人好像看出了馮小剛的表情,又笑著補充道——

你拍的這部電影很傷感,這種傷感,是我和我丈夫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可能體會到的,我們為你帶給我們這體會不到的感受,而感到快樂。

因為得到了一種難受,而感到快樂,這就是真的在看電影。

周星馳看到窗外的塑料袋,想象成了飛碟,因為他絕對忠於自己。

甯浩能邊聽周星馳扯淡,邊配戲,是因為他時刻在觀察這個世界,他需要解構。

這就是作者的本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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