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君主,千古詞人”,這八個字大約就能概括李煜的一生,大家都知道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春花秋月何時了”-------然則後主詞傳唱千古、影響深遠,但鮮有人知其詞的好處在哪、如何賞析。藉此,筆者就從後主的《浪淘沙丨往事只堪哀》入手,談談後主究竟是憑藉什麼,縱橫千古詞壇的。
浪淘沙五代·李煜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後主詞久負盛名,但實際上能從純文學方向賞析的點並不多-------早期的花間遺風尚且能從字句風格入手: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菩薩蠻》
如這種充滿著南唐花間遺風的詞作,其實除去狀物細膩,辭色旖旎之外,是看不到更多的“思想厚度”的------這也是當時詞人的通病(或者說是詞體的通病),我們看李煜這個時期的詞作,就當成《花間集》來看是沒一點問題的。
然自秣陵舊事之後,李煜的詞得到極大的昇華,這個昇華是“思想”上的昇華,但歸到詞作上,李煜只是用最簡單的平鋪直敘-----這卻是最難鑑賞的詞家作品了(文本式賞析除外),甚至於這種詞李煜寫是好詞,換個人就是三流作品。
浪淘沙這個調子,非有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情不能寫。李煜兩首《浪淘沙》皆是在故國生涯和囚禁生涯之中轉圜淒涼,所以尤為觸目驚心。
這首《浪淘沙》依然是後主被囚於汴京時,感念秣陵而作。沈際飛在《草堂詩餘續集》中表示這首詞“讀不忍霓”----但其實這麼寫只有李煜才能讓人“讀不忍霓”,為什麼?“光環問題”。
-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
這個堪哀的“往事”與我們不一樣,從皇帝到階下囚,從“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浣溪沙》)的歌舞承平,到本詞中的“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這種反差是我們能想見的,甚至是不需要修飾就能直接給人極大的“哀致”觸動。
陳廷焯在《大雅集》中點評曰:“起五字極悽婉,而來勢妙,極突兀”這個悽婉最大的根本是來自人物(李煜)地位變化帶來的,所謂來勢也並不妙,就單單的自寫境況而已,設身處地,任誰在這種情境下不會處境生情?不會說一句“往事不堪回首”?
此詞確是好詞,但並非是結構章法如何妙、如何神來之筆,而是李煜的這種“帝王身份卻帶著空想式文人”的氣質表達的淋漓盡致-----看不到英雄陌路的悲涼,卻只看見一個可憐的富貴公子,在孤獨中懷念彼時的歌舞昇平:
秋風庭院蘚侵階-----秋風蕭瑟,苔蘚滿臺階,這就是門庭寥落;
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而囚禁生涯中,想的也只是“終日誰來”,想的是有人來“看望我”,這種脆弱的心態和他的帝王身份的衝突便帶來了極大的觸動-----可悲,可憐,可恨而已。
-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 。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下篇從眼前事深入過去,“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便是呼應上片的“往事只堪哀”,劉禹錫有首懷古詩可以參見一二:
劉禹錫還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在緬懷“王氣黯然收”、“鐵鎖沉江底”,而李煜直接自述身世便愈發悲慨。但轉過來,“金戈鐵馬”之氣轉瞬即逝,接下來又是“詞人本色”:“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月色之下,回首秦淮河畔,想見卻不曾見當年的“玉樓瑤殿影”在秦淮河上迤邐生姿,不過是更生悽咽。
後主詞在這個時間段(被俘虜),已經沒什麼筆法、也不需要筆法來提升文學的藝術性了,只單單將悽慘的身世照實寫下來便是“千古詞人低頭”的境界。但我們說李煜詞好,是好在這種文人式的天真和身世的糾葛矛盾帶來的奇特悽美之感。
陳廷焯:後主詞思路悽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餘嘗謂後主之視飛卿,合而離者也;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李後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此言真一針見血,友人有句關於知人論詩的話叫做“以詩交人,兩不可知”-------這句話對誰都合適,但獨獨對李煜不可,如果要真的讀出李煜詞的那種特質,非“以詞交人”不可。
總而言之,李煜詞技藝只在於“真”。
在大周后死之前,李煜詞無非止與《花間詞》諸家並舉,逃不過側豔之詞的路數;大周后去世到李煜死時,他的真性情詞才卓然立於五代之中,橫看人間。但是這種高度,背後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1.當皇帝還被俘虜了。
2.有老婆還被人睡了。
太宗嘗幸崇文院觀書,召煜及劉鋹,令縱觀,謂煜曰:"聞卿在江南好讀書,此簡策多卿之舊物,歸朝來頗讀書否?"煜頓首謝。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廢朝三日,贈太師,追封吳王。《宋史·卷四百七十八 列傳第二百三十七》{小周}後歲時例隨命婦入宮朝謁,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駕後主,聲聞於外,多宛轉避之。”...《南唐書》到此,我們除了感嘆一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邊工”之外,更多的猶是對這位“翰林學士”的可憐,可恨之感罷了。
歐陽修《新五代史》卷六十二:開寶四年,煜遣其弟韓王從善朝京師,遂留不遣。煜手疏求從善還國,太祖皇帝不許。煜嘗怏怏以國蹙為憂,日與臣下酣宴,愁思悲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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