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射鵰第十一回《長春服輸》:郭靖黃蓉上演“山楂樹之戀”

(1)

本回開頭依然是王府大混戰,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一通惡戰。混戰之中,有三聲“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因為說這話的人不同,分量不同,目的不同,效果也就不同,彰顯了金庸超強的文字控制能力。

郭靖負著梅超風和樑子翁們大戰,梅超風已處於下風,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黃蓉也進不了鞭圈,見她左手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已招架不住,情急之下,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黃蓉說這句話的結果是:彭連虎等哪裡理睬。

郭靖讓黃蓉先走,黃蓉說要走一起走。這時候,忽聽得圍牆頂上有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這次發言的是江南六怪,很有可能是最先從圍牆上下來的韓寶駒。結果是:彭連虎等不知來人是友是敵,惡鬥方酣,誰都住不了手。

六怪來了之後,和歐陽克是對手,和梅超風也是對手,讓彭連虎等人分不清是友是敵。這時,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彭連虎“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震得嗡嗡作響”。結果是:樑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

同樣一句話,同樣八個字,卻寫出了三種層次,當為金庸點個贊。

細讀射鵰第十一回《長春服輸》:郭靖黃蓉上演“山楂樹之戀”

(2)

楊鐵心是《射鵰英雄傳》裡最令人悲憫的人物,他的幸福生活在十八年前風月驚變的那個夜晚戛然而止,十八年後和包惜弱在王府重聚,卻轉眼就是死別。

包惜弱的預感如此之準:(她)心頭驀然間湧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後是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楊鐵心為了不連累丘處機等人,決定一死了之。書上說:

(楊鐵心)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於此便了。”回過槍頭,便往心窩裡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後便倒。包惜弱也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麼?”踴身往槍尖撞去。

相濡以沫的活,註定成為奢望,那就義無反顧的死吧。楊鐵心把槍刺向心窩之前,和久別重逢的女人,連個眼神也沒確認。痴痴一生的愛,到了此時,是最不由分辯的默契和信任。包惜弱的“慘然一笑”,更是動人,經歷過“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之後,此時赴死的她並不傷心。

為這對命運多舛的人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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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八年前丘處機和江南七怪在醉仙樓和法華寺激戰兩場,互有損傷,丘處機承認技不如人,卻不被七怪認可,之後就定下十八年後讓郭楊兩家的後人在醉仙樓替師父比武的賭賽。十八後丘處機又主動認輸了:

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萬萬不及令賢徒。咱們學武之人,以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悅誠服。我馬師兄、王師弟在此,俱是證見。”

此時武功上畢竟是楊康略勝郭靖一籌,丘處機認錯,除了六怪救了他們師兄弟三人之外,主要還是自知自己徒弟在品行上差郭靖太多。全真教是江湖上公認的名門正派,出了個不認親爹的弟子楊康,此時功夫高低已幾乎不再是勝負的標準。

“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對由七變六的這個組合而言,“俠”的勝利,其意義其實是遠大於“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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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丘處機勇於認輸雖然其情可嘉,但他魯莽的性子卻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覺得既然答應了楊鐵心,便有義務促成郭靖和穆念慈的婚事。郭靖雖然很多時候略顯木訥,但此時在個人感情問題上卻是異常堅決,既不同意娶穆姑娘,又順便把對華箏公主的感情定位成了兄妹之情或者兒時玩伴。

很多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都沒有走入婚姻,因為它缺少愛情中非常重要的元素即新鮮感。青梅竹馬的朋友分手時,原因一定是一直都當成親人或妹子。

作為青梅竹馬感情的背叛者,也許惟有郭靖,還依然可以情話說得這麼動人,並且難能可貴的是,還同樣能令人相信。

朱聰按常理問郭靖,是不是已經得到未來岳父的批准,郭靖回答還沒見過問道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朱聰把“私定終身”翻譯成白話,問郭靖:“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

接下來郭靖的回答,令人莞爾,也令人感動:

郭靖道:“沒說過。”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裡都知道的。”

“我們兩個心裡都知道的”,這句話實在是太平凡,又實在是太有力量。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或者從未有過這樣的“我們”。

比如六怪之中,一生從未嘗過情愛滋味的韓寶駒,他聽了這幾句話便“怫然不悅”。而韓小瑩因為想起了張阿生,便會遺憾“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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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作為讀金庸小說很多年很多遍的一個老讀者,我堅持認為,金庸在寫下面這些話時,心中一定是念叨著某個人的名字的。

“師父,我不見蓉兒,我活不了三天,就會死的!”

“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

“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

“師父,你們什麼話我都聽從,但我決不跟蓉兒分開。你們打死我好了,我不逃,不抱怨,但我決不跟蓉兒分開。”

江南諸怪豪氣干雲,但當一生中從未嘗過情愛滋味這幾個字落在韓寶駒頭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地替他感到悲哀和淒涼。他的心中,只會認為黃蓉與黑風雙煞有牽連,只會記得張阿生死於黑風雙煞之手,連像朱聰“這女孩兒果然明豔無儔,生平未見”的審美也不會有了。

靖哥哥說:“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這句話讓我想到了神鵰裡的一個橋段,楊過問小龍女,如果她是郭芙,會從大武小武裡面選擇哪個,小龍女說她只選楊過,楊過又說只能從大武小武裡面選,小龍女想了想,還是回答只選楊過。

用情至深,才會如此執著而質樸吧。

細讀射鵰第十一回《長春服輸》:郭靖黃蓉上演“山楂樹之戀”

(6)

書上說: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也不過份親密。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好一個“不以為異”和“本該如此”!男女主角性知識匱乏被金庸說得如此完美,作為讀者的我只能呵呵了。

接下來郭靖黃蓉連續多天在瀑布下練武,黃蓉更是連外衣和軟蝟甲都脫了,我們的靖哥哥依然覺得“本該如此”嗎?

夏日暴雨後,“郭靖找些枯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將溼衣在火上烤乾,各自換了”。金庸得有多愛這對璧人吧,竟然活生生讓他們上演了“山楂樹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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