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27:豬八戒為何會把“做和尚”當成“做生意”?

再話西遊27:豬八戒為何會把“做和尚”當成“做生意”?

《西遊記》第二十七回有詩曰:

噙淚叩頭辭長老,

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

兩腳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輪轉,

跨海飛山第一能。

頃刻之間不見影,

霎時疾返舊途程。

此便是,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且看,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什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裡的什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什麼行李?”

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脖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什麼松箍兒咒。”

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暫停!暫停!就此打住!話說“屍魔三戲唐三藏”,不是妖精太狡猾,而是唐僧太糊塗。所謂“難得糊塗”,更怕“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卻原來是“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誠如斯言:“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什麼松箍兒咒。”想當初佛祖指使觀音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唐僧又用哄騙手法給美猴王帶上金箍兒,這一整套“陰謀詭計”怎算是“出家人打誑語”的“光明正大”?問題是,“卻沒有什麼松箍兒咒”,這又能怨怪誰呢?由此可見,仙佛妖魔鬥術鬥法,原本就是利慾薰心弱肉強食鷸蚌相爭的“春秋無義戰”!

卻看白骨精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又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此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鳥獸戲,本來就是叢林法則勝王敗寇贏者通吃的生死輪迴。

白骨精盤算著“金蟬子化身”的“唐僧肉”,豬八戒卻在挑動唐僧與美猴王的“窩裡鬥”。豬八戒挑撥說:“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裡的什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豬八戒認為“當和尚”是應該計算投入產出獲利回報的生意,這當然是“以蠢豬之心度猢猻之腹”。那麼,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初心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的一路糾結,就始終存在著核心價值觀多元化的利益紛爭。“聖僧恨逐美猴王”的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自然是“西天取經”的“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孫悟空苦勸說:“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儘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怎奈豬八戒意亂情迷利令智昏,唐僧更是偏執狂妄一意孤行。

回頭再看,自從美猴王“在水簾洞裡做妖魔”,直到“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大鬧天宮”,孫悟空也一直帶有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獸性劣根。他被迫加入“西天取經”團隊,原本就是因為與佛祖鬥術鬥法的勝王敗寇願賭服輸。這一場仙佛妖魔鬥術鬥法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便是佛祖為玉皇大帝“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護法的“頂層設計”。卻見滾滾紅塵物慾橫流,誰知這私有化商業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的貨幣貿易戰爭,又會不會是“屍魔三戲唐三藏”的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

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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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那裡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峰巖重疊,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無數獐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佈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飢了,你去那裡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那裡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裡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

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飢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裡有人家處化齋去。”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裡,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裡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飢。”

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為上分了,快去!”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筋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裡,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什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洩,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裡,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岩,忽見裙釵女近前。

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

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裡曠野無人,你看那裡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面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裡去?手裡提著是什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裡是香米飯,綠瓶裡是炒麵筋,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

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裡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

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裡,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

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裡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象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託著缽盂,一筋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那裡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儘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

那唐僧那裡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裡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個光頭徹耳通紅。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

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裡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裡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什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裡唸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裡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

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唸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飢。

卻說那妖精,脫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裡,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唸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唸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

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什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裡的什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什麼行李?”

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脖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什麼松箍兒咒。”

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真個是:

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

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

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唸經哩。”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呵,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

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裡去?怎麼又走路,又唸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閒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唸佛。命裡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

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鬨,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裡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殭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樑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

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悽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唸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

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詩曰:

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

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無爭傳亙古,聖人懷德繼當時。

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

卻說那鎮元大仙用手攙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顆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為兄弟。”

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大仙諒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什麼鬼哩。”八戒道:“什麼鬼!這叫做當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裡求醫去。”遂叫道:“悟空,你怎麼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遊三島十洲,訪問仙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得他樹活。”

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裡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唸那話兒經了。”行者道:“遵命,遵命。”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筋斗雲,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雲頭,仔細觀看,真個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大地仙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

瑤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

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

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

那行者看不盡仙景,徑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棋,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棋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閒,卻來耍子?”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幹,不知肯否?”

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滯?乞為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道:“五莊觀是鎮元大仙的仙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什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只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

三老驚道:“怎的斷根?”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裡,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椏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鬥,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塵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佈,將布裹漆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盡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

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治?沒方,沒方。”那行者見說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遊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咒》哩。”

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

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

彩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朵擎仙足。

青鸞飛,丹鳳篔,袖引香風滿地撲。

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

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寶籙。

萬紀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

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

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

那仙童看見,即忙報道:“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閒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

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方才敘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仙山,特來相見。”

大仙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為傷了大仙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念,不敢念。”正說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吃。他去袖裡亂摸,腰裡亂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

三藏笑道:“那八戒是什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沒規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出門,瞅著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那裡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那呆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鍾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玩耍。大仙道:“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錶行者縱祥雲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仙。

紫臺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

金鳳自多瑽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

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

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祆光不斷。

丹鳳銜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豔。

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

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

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

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

聖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仙眷。

孫行者覿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絛光錯落。

頭戴綸巾布鬥星,足登芒履遊仙嶽。

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

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

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周天管不著。

轉回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裡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裡怎的?我師父沒有仙丹你偷吃。”帝君叫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裡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因此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

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裡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出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幹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角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闢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

青山綠水琪花豔,玉液錕萜鐵石堅。

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

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髮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裡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

祥雲光滿,瑞靄香浮。綵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

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

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

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

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他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徑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為證,詩曰: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

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

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籠。

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那裡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我是你叫的悟空?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裡,參拜菩薩。

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衝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

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闢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遊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裡,炙得焦乾,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託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證,詩曰:

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

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

幾生慾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

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裡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什麼果樹去。”

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衝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

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裡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

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淨那舀出之水,只見那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濃郁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

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

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

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

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徑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

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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