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國:最後一隻紅富士(鄉土小說)

社會百態||黃建國:最後一隻紅富士(鄉土小說)

最後一隻紅富士

果園裡摘完了蘋果。摘完蘋果的果園就很蕭條了,彷彿挖掉眼珠子的人臉,看上去怪模怪樣,不像個果園了。晚秋的風已有些凌厲,把亂糟糟的樹葉拍打得嘩嘩作響。

果園主人韓保庫中午把剩下的一堆蘋果甩賣給果汁廠,轉身向前來催賬的村主任馬堂交清某項收費款,此後他一頭扎進房庵裡,關上門,一直沒有出來。幾次曾有人在地頭伸長脖子大聲喊他,都沒什麼反應,倒是臥在樹下的狗汪汪應了兩聲。

傍晚時分,韓保庫從房庵裡鑽了出來,先眯眼看了看將要沉落的太陽,然後沿著園中小路走來走去,似乎在巡視他的果樹。他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狗跟在後面,疑惑地走走停停。“垃圾,”韓保庫說。“全是狗屎,”韓保庫說。“簡直狗屎不如!”韓保庫說。他說這後一句時聲音很大,把狗嚇了一跳。

後來,韓保庫就看見了那隻蘋果。

他看見一棵紅富士果樹頂上還有一隻蘋果,亮亮的,在樹葉中隱約閃現。可以斷定,這是果園裡的最後一隻蘋果。韓保庫仰臉打量了一陣子,扭頭對狗說:“樹上還有一隻蘋果哩。”他指給狗看,但狗很茫然,幾乎沒有理睬。韓保庫彎腰撿一塊土坷垃,瞄了瞄,扔出去。土坷垃砸在另一條樹枝上,碰碎了。他低頭想尋找一粒石子,可他的果園太像個果園了,連一小塊瓦片都尋不見。韓保庫脫下一隻鞋,朝手心吐點唾沫,照準蘋果甩上去。還是落空了。韓保庫便“咿呀”一聲,往後縮一縮,突然縱身一躍,躥上了樹杈。那隻紅富士蘋果掛在一條指向天空的樹枝上,被夕陽一照,如同一隻耀眼的紅燈籠,在他眼前晃盪。他像偷摸別人婆娘的奶子一樣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然後他把它攥住,揉了揉,然後,擰了下來。

這是一隻很漂亮的紅富士蘋果,韓保庫把它託在掌心,仔細端詳。他弄不明白,三畝果園怎麼會偏偏遺漏掉這麼好的一隻蘋果呢。

“紅富士。”韓保庫說。他想起八年前在保當村買這批樹苗時,每棵國光苗十塊錢,他覺得太貴,趁人不注意,臨走的一刻閃電般從另一捆樹苗中多抽了一根,大概就是這棵樹了。他記得樹幹上畫了兩道紅槓槓,是紅富士的標記。那時,他萬沒有料到八年之後,遍地麥田變果園,蘋果如糞土一般不值幾個錢了。

現在,韓保庫凝視這隻蘋果,他拿不定主意是該留作紀念,還是該吃了它。那條狗歪著頭,看著他看蘋果。在狗的眼裡,韓保庫這麼認真看一隻蘋果的樣子,是它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吃了它,”韓保庫說,“吃了就乾淨了。”於是,他喀嚓咬了一口,嘴角流出一股蘋果汁。他發現狗在看他,忽然覺得應該給狗也吃一口。“來,你守果園守了六年,應該給你吃一口最後的一隻蘋果。”

然而狗是不吃蘋果的,它把臉擺向一邊。

韓保庫不滿意狗的態度,瞪起眼睛說:“我務果園務了八年,你應該吃一口,不吃就不對了。”

狗根本不看蘋果,把臉又擰到另一邊。

韓保庫再次“咿呀”一聲,在狗臉上扇了一把,說:“你不吃?你竟敢不吃?”他揪住狗耳朵,把蘋果硬往狗嘴裡塞。這一招不奏效,他又將狗頭使勁往下摁,一邊說:“我今天倒要治治狗不吃蘋果的毛病。村主任馬堂三天兩頭讓我交稅交費,我不敢不交;我現在讓你吃一口蘋果,你竟敢不吃?”

狗畢竟不是人,它不懂這些,喉嚨裡嗚嗚地響,驚恐不安。韓保庫抬腿狠狠踢了狗一腳。狗嗷嗷叫著跑開,但又不敢跑遠,蹲在了路邊。一雙人眼和一對狗眼在暮色中遠遠對視起來。

天已黑,月亮只有半個臉,沒多少光氣。夜風似乎更尖銳了,果園裡一片呼嘯之聲。韓保庫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然後進了一趟房庵,出來時雙手背在身後,一步步接近那條狗。狗蹲在那兒不動,它大約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走到盡頭,是怎麼躲也躲不過去的。它已經沒什麼用了。它耷拉下眼皮,等待著。

韓保庫非常順利地將繩索套在了狗脖子上。他把它拉到那棵紅富士樹下,然後吊了起來。在狗張開嘴之際,他從兜裡掏出那隻果園裡惟一的紅富士蘋果,填進一個並不太深的黑洞裡。

後來,在滿天星光下,他開始一棵挨一棵鋸樹。


社會百態||黃建國:最後一隻紅富士(鄉土小說)

黃建國,男,1958年出生,陝西乾縣人。現為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陝西省寫作學會副會長。1978年以來,開始發表作品發表文學作品百萬字,出版小說集《蔫頭耷腦的太陽》《誰先看見村莊》等。曾獲西安第六屆文學獎、陝西省作家協會雙五文學獎、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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