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宋代商人的隱士情結

重利和市民化是商人的基本符號或形象,在步入一定階段之後又往往表達出更高的精神追求,一心想從現實和市儈中隱退出來。宋代是古代中國商品經濟較為活躍的時期,商業社會得到蓬勃發展,商人的地位也較前代為高。這一時期商人仍然保持了重利、追求財富的人性和職業本能,但又更多地展現出個體的獨立生活,個性從群徵中解放、凸顯。新近,山東萊州市區附近發掘了一座宋代壁畫墓,為我們揭開了一位宋代普通商人的隱士情結。

墓主人是北宋萊州(今煙臺萊州)本地人,從墓誌銘記載的“祖籍天水”和甬道西壁題記壁畫作者“同保少兒李少博”,我們大膽推測墓主人姓李,單名一個“用”字。李用於元豐七年(1084年)十月因病去世,享年61歲。萊州地處沿海,得魚鹽物產和港口交通之利,商業活動頗為繁盛。李用的商人身份在墓誌中也記得較為清楚,他的家族世代經商,藉以發家致富,這也是為何他能興建內容如此豐富、規格如此高檔的墓室的原因,該墓特色十分鮮明,在整個山東地區的宋代平民墓葬中都屬一流。壁畫備宴圖中為數眾多的仕女,壁畫扇面所採擷的“富貴日興”、“金車入門”的道教術語,以及舞蹈圖、散樂圖的表演場景也都彰顯著李用的豪富氣象。墓室內只有題壁詩歌多了一份文學或文化情懷,能顯其淡雅心境。詩歌一共題有四首,均為七言絕句。是目前所知較早的墓壁題詩。

一位宋代商人的隱士情結

山東萊州南五里村宋墓墓室北壁(總圖)

第一首為宋代詩人魏野的《尋隱者不遇》(唐人賈島有同名詩):“尋真誤入蓬萊島,香風不動松花老。採芝何處未歸來,白雲遍地無人掃。”其中結尾一句,宋末詩人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九記為:白雲滿地無人掃。“遍地”的使用較“滿地”顯得隨意。魏野(960-1019年)是宋代著名隱士,入列《宋史·隱逸傳》,他自築草堂隱居於陝州東郊(今河南陝州),不肯入仕。詩中“尋隱者”、“真人”、“蓬萊島”,都是鮮明的與隱士情結相關聯的意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墓主人李用是萊州人,第一首所記蓬萊仙島,離萊州城和墓葬所在地都不算遠;而作者魏野離墓主生前的時代也最近,大抵屬於墓主人心目中“黃金時代”的詩人,在時代與地域上都能產生更多共鳴,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該詩擺在首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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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北壁題詩1

第二首是一首未能流傳下來的詩歌,作者不明。詩云:“男兒未遇福如何,落日煙村信聘馳。唯有深思與舊恨,翻峰未肯等閒君。”“未遇”特指未能進入仕途,“落日煙村”和“翻峰未肯”都表明作者是遠離塵世喧囂,將世俗感情深藏於心中,其中不乏懷才不遇的愁苦和漂泊天涯的無奈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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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北壁題詩2

第三首是唐代詩人來鵠的《聞蟬》。壁畫墓中記為:“青陰陰裡一聲新,風薄輕輕力未勻。莫道聞時盡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而目前流行的版本與之有所差異:“綠槐陰裡一聲新,霧薄風輕力未勻。莫道聞時總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顯然,流行版本的用詞較前者更為考究、雅緻,尤其是採用了具體的景觀“綠槐”,比虛無的“青陰”更易感知;並列描寫霧與風的“薄”與“輕”,比對單一對象風的描寫更顯豐富和貼切。這樣看來,前者雖可能是抄寫失誤,但更有可能是詩歌內容本身隨著時代發展有所改進,不少出土的詩曲都存在這種現象。如被譽為“秋思之祖”的《天淨沙·秋思》,山西興縣紅峪村元至大二年(1309)壁畫墓記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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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藤高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己獨不在天涯。 西江月

元人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北方士友傳沙漠小詞三闋頗能狀其景”,記該詩為:

瘦藤老樹昏鴉,遠山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斜陽西下,斷腸人去天涯。

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韻》卷下“越調”《天淨沙·秋思》始為現在流行版本: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山西興縣紅峪村元至大二年壁畫墓(正中為“天淨沙·秋思”)

在詞牌、作者,尤其是景觀上有較大差異:“瘦藤高樹”與“枯藤老樹”,“遠山”與“小橋”,“己獨不”與“斷腸人”;末尾“在天涯”與“去天涯”則是靜態的現在時與動態的未來時的區別。

一位宋代商人的隱士情結

墓室北壁題詩3

回到本首詩,作者來鵠(?-883年)是豫章人,也就是今南昌地區人,頗有才志而不得中舉,曾隱居山澤,又四處漂泊。他的詩歌多為懷才不遇,羈旅遣懷之作,《聞蟬》一詩亦然。蟬在古詩中不外乎表達悽楚哀怨和自喻高潔兩種感情,“高樹蟬聲入晚雲,不唯愁我亦愁君”,“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雖然本詩仍是以“愁”字為中心,但作者卻不落俗套,自詡為聞蟬鳴而心不生愁怨之人,於蟬鳴之鬧中取靜,超脫眾人,頗有一種“任爾風吹雨打,我自閒庭信步”的脫俗和閒適。

第四首墓壁題詩殘損嚴重,不過可以大致推斷出是唐代詩人胡令能的《喜韓少府見訪》。整理者將詩的釋文記為:忽聞梅福來相訪,笑著荷衣出草堂。兒童不慣見車馬,走入蘆花深處藏。結尾一句,另有一個流行版本,為:爭入蘆花深處藏。“爭”較“走”更顯童趣。作者胡令能(785-826年),也是唐代著名隱士,隱居於莆田(今福建莆田),其詩生活氣息濃厚。

一位宋代商人的隱士情結

墓室北壁題詩4

墓室內的四首詩,作者時代逐漸靠前,那麼第二首詩的作者就有可能是晚唐五代或宋初的詩人。其他作品的作者比較明確,這三位詩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隱士。詩歌中也多是對隱居生活的描寫,透露著身為隱士的那份閒情。

宋人崇尚文化,詩詞普及率高,這些詩應當都是墓主人生前較為喜歡的詩歌,死後由書手題寫在墓壁上作為陪葬。它們的主題較為統一,都與隱士或隱居生活相關,可以想見墓主人生前的文學喜好和生活態度。商人藉助於財力,尤其是累世經商者,子裔的文化素養也不會太低,在文教、經商並重的宋代更應是如此,李用雖然無法取得科舉功名進入仕途,但基本的文學修養仍然能夠保證。

此外,自魏晉以來,隱士文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是社會的獨特景觀,不管是真隱士,還是假隱士,是採菊東籬下的小隱,還是求自在於市井的大隱,隱士已經發展為一種潮流現象,不僅獲得了官方的認可,甚至列入史傳,並在正史中佔據一席之地。宋代中國社會文化整體轉向內在,詩歌以細膩婉約為主,隱逸詩隨之興起。宋代的市民生活較為繁盛,隱士文化也藉由文學作品進入市民社會,是不少人精神生活上青睞的資源與營養。隱士文化歸根到底是一種逃避主義,逃避現實的紛爭、煩擾,追求個人的自在獨立,這種“從心所欲”的處事態度可能也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深的。

隱士和商人,似乎是不著邊際的兩類人,但如陶朱公范蠡般進退自如,既能經商成鉅富,成名於天下,又能泛舟遊四海,歸隱於江湖,顯然是商人們崇高的精神榜樣。宋代萊州商人李用的隱士情結,是人性的依歸,是個人的志趣,也是時代的縮影。

附記:2016-10-18 發表於澎湃新聞私家歷史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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