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南風窗官方微信公眾號:南風窗(SouthReviews)

那些不講邏輯的人,你跟他說現實,他給你扯歷史;你和他論是非,他卻要和稀泥;你與他講道理,他讓你選邊站。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最近,有關“希臘歷史是偽造的”“西方文明皆來源於中國”的聲音突然多起來。

比如湖南大學法學院教授杜鋼建就提出無論是古希臘,還是古羅馬的民族,都是從中國移民到西方的,而且從祖源上推論,都屬於大湘西地區。不僅英國人的祖先在湖南英縣,而且英語也源自古漢語。

他的“邏輯”推論是這樣:根據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西方文化是移民文化,而且是從東方來的移民文化,在當時西方的認知體系中,最東邊是印度。但中國在印度的東邊,所以得出結論,西方文明起源於中國。

這種聲音,雖然毫無邏輯,純屬大膽想象,但仍不乏支持者,不過反駁起來也並不難。

通常來說,反駁一個論證,可以攻其三處:結論、論據、推論過程。其中,最徹底的方式是直接駁倒結論。假如有人說“人都是直立行走的”,想要反駁,不必去找論據和論證過程的毛病,只要舉出一個反例就好。

而要反駁“希臘歷史是偽造”“西方文明皆來源於中國”也是一樣,直接訴諸考古學證據,駁倒結論就可以了。

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是有意為之的結果,即因為情感得出某種論斷,而後去組織各種“證據”—比如從文獻中搜找來諸如“歐洲歷史上都是野蠻的”這種隻言片語。

需要深思的是,持此種說法的人,是如何讓情緒壓制了理性,意氣錯亂了邏輯?這不是孤例,細究起來,它和中國社會上見怪不怪了的道德綁架、詐騙橫行、謠言氾濫,本質上是一回事。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西西里島陶爾米納古劇院

中國式邏輯

有種說法一直頗為流行,“中國人是不講邏輯的”。擅長邏輯的西方人沒少說過這話,從列維-布留爾,到黑格爾,乃至愛因斯坦,可謂同聲相應:邏輯在中國沒戲。

對此,國人也常自我反思,易中天就有個流傳甚廣的總結。不講邏輯的“中國式邏輯”,在他那裡被概括為三點:問態度,不問事實;問動機,不問是非;問親疏,不問道理。

這三點,戳中不少人的神經。想想看,這可不就是社會上各種版本的胡攪蠻纏、誅心論和道德綁架的癥結所在嗎?

例子比比皆是。如在最近大火的電視劇《都挺好》裡,姚晨飾演的三女兒蘇明玉被塑造成深受親情綁架之苦的典型。她一次次想逃離原生家庭,卻一次次被死死套牢。最極端的一回,蘇明玉被自己的親二哥打到骨裂,躺在醫院裡動彈不得。

傷還未愈,身邊人進進出出地無不勸她放棄對二哥的起訴。爸爸、大哥、二嫂、老闆、同事們的勸說模式幾乎一致:他是錯了,可畢竟是你的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什麼不能好好商量。

沒人去考慮親情優先的處理對受害者本人的二次傷害,“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的邏輯,不存在的。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都挺好》中蘇明玉捱打

電視劇的例子看似不日常,但其內在“邏輯”化成各種熟悉的樣貌,無時無刻不在中國社會里上演。依靠親朋熟人關係的保健品推銷、保險推銷,為人父母袒護熊孩子,還有不論對錯的“各打五十大板”,背後的理由不就是“你和我的關係親,我是為了你好,所以你該聽我的”;又或者“因為你是我的家人,所以我可以不顧事實去遷就你的錯誤”。

邏輯能讓位於情感,也能讓位於道德,讓位於傳統。特色的“中國式邏輯”延伸到公共空間,生長為仇富、迷信、極端民族主義等各種形態。

“你都那麼有錢了,給別人多捐點算什麼?”

“老祖宗說的肯定沒錯,既然都流傳幾千年,那一定有道理。”

“你否定我的觀點,就是在否定我。”

“日本人曾經欺負中國,就要砸日本車。你是中國人,為啥要用日本的東西?”

2018年底的蘇州馬拉松比賽,選手在衝刺時“扔了”突然遞上的國旗還要被質疑、討伐:“你居然扔國旗?難道成績比國旗更重要?”

很難真的分清楚,這些讓人耳根生繭的說法究竟是無意的無理,還是有意的真壞。因為個體的有意識和集體的無意識交織,造就出一種動輒不顧邏輯,訴諸道德、情感和傳統的文化環境。

在這種環境裡,你跟他說現實,他給你扯歷史;你和他論是非,他卻要和稀泥;你與他講道理,他讓你選邊站。

希臘偽史論中,那些“他們可以質疑我們,憑什麼我們不能質疑他們”的思維方式,不就是這種路數嗎?

所以“中國人是不講邏輯的”這種成見,才會大行其道。

可真的如此嗎?

有一點毋庸置疑,整座邏輯學大廈,是古希臘以降的西方文明不斷蓋起來的,“邏輯”一詞,即來源於古希臘語。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國人不曾擁有過邏輯,在打地基的階段,中國也曾夯上自己的砂土。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拉斐爾壁畫《雅典學院》

名辯與邏輯

當我們說一個人,或一種文化“不講邏輯”時,我們在說什麼?

在最寬泛的意義上,邏輯差不多等同於理性思考的能力。而一個完美的邏輯應當是,通過正確的前提和正確的推導方式以達致正確的認識。

這種關於邏輯的認知,是亞里士多德留給我們的。這位被稱為邏輯學之父的哲人把邏輯學理解為關於證明的科學,理解為根據充足理由分辨真實和虛假的科學。

亞里士多德不是突降人世的天才,他也是古希臘文化所養育出的子嗣。

以今人的眼光來看,古希臘文化因民主而閃耀。而為後人所熟知的古典民主,不只是在制度學說上給後世以啟發,它更為深厚的貢獻在於培育出了鼓勵論辯的文化環境。在古希臘這樣一個視政治為“言說的藝術”的文明中,充足的辯論才是所謂民主設計的最重要內容。

發達的論辯又催生髮達的邏輯。這很好理解,除去刻意的詭辯,辯論隊的人講話最有條理了。

而好玩的是,亞里士多德的第一部邏輯學著作,就叫《論辯》。包括《論辯》在內的六部邏輯學著作,第一次建立起一套“概念—判斷—推理—論證—思維基本規律”的邏輯框架,奠定了此後十幾個世紀西方的邏輯思維模式,其中以三段論為核心的邏輯理論更是影響至今。邏輯,作為一種思維工具,也自此和自然科學與哲學緊密勾連起來。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大秦帝國之縱橫》劇照

相似的情節在中國也曾發生,並且時間和希臘差不多,都在所謂的“軸心時代”。

東周末期,舊制瓦解,權威未立,百家爭鳴中,儒墨道法,競相上場。各家各派,遊走於列國之間,縱橫捭闔,推銷自家學說。在相互論辯爭勝的氛圍中,語言邏輯得到極大的刺激和發展,而且也初步形成了一套以“名、辭、說、辯”為主要內容的邏輯學體系,用當時的話來說,這叫作“名辯學”,其中尤以墨家最為突出。

《墨經》中說“夫辭以故生,立辭而不明於其所生,妄也。”意思就是,論斷是憑藉理由而產生的,沒有根據地下論斷,是不對的。

我們不必以名辯學的概念和討論方式去強套西方邏輯學,但它們在諸多表達上確有相似之處。

前述的“故”被分為大故和小故,小故是“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相當於必要條件,大故是“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相當於充要條件。著名的“彼,不兩可兩不可也”,也與邏輯學中的矛盾律和排中律異曲同工。

可以說,在先秦這個中國文明大爆發的關鍵時期,由於公共論辯空間的存在,中國人的邏輯思維和邏輯能力並未缺席。

只是後來,隨著秦制的建立,平等的政治論辯被集權制下的上奏所代替,作為一種體系和學科的邏輯學沒了培育的土壤,最終偃旗息鼓。

繼而到了漢代,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法家內化於王朝治理體系之中,墨家式微,被定於一尊的儒家在董仲舒那裡被神秘主義化。“天人感應”的證明無需邏輯的參與,它以非邏輯的比喻方式就輕鬆解決了超驗和人間的關係,顯然很牽強,以至於列維-布留爾暗示“天人感應”純粹就是“原始思維”。

中國邏輯的歷史走到這裡,被迫中斷。而在西方,則是另一番情形。邏輯未死,上帝誕生,希伯來戰勝了希臘。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孔子教學圖

向左走,向右走

強大的羅馬帝國在裂解前,引進了基督教,自此,上帝著華服登場。如今的西方文明追溯自己的精神源頭,兩希傳統是始終交織的內核。

本來,希伯來傳統重信仰,希臘傳統重理性,是看似對立衝突的兩極,但在中世紀,神學和哲學結合,竟美滿地生出了經院哲學這個孩子。

隨著經院哲學的誕生,原本與哲學聯繫緊密的邏輯,被吸納進神學系統,不僅成為論證上帝存在的工具,而且進一步深化了神學的內容。經院哲學家相信,信仰先於理性,照耀著理性,沒有信仰就沒有理性。人的理性可以,也應當被用來作為增進對信仰理解的工具。所以在信仰與理性的關係這件事上,理性服務於信仰,沒得商量。

理性的方法就是邏輯。當時,邏輯作為神學院的三大基礎課之一,其主要內容基本上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方法。

最早證明上帝存在問題的經院哲學家安瑟倫,帶著“我絕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的宣誓,採用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去完成證明。他的論證很簡單:

大前提:凡是最完滿的觀念必然包含存在;

小前提:上帝是最完滿的觀念;

結論:上帝必然存在。

現在看來,這一證明僅僅依賴於概念的分析而非經驗事實的證明,難以令人信服。但這個路子,本就走不通。托馬斯阿奎那在《神學大全》中也提出了五種方法去證明上帝存在,繞來繞去,終究是思維的遊戲。理性,或者說邏輯,不過是這種遊戲中的棋子。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就這樣,在西方世界,理性一度走進了死衚衕,直到文藝復興乃至啟蒙運動,理性和邏輯被剝離開宗教,獲得了獨立的領地,並在萊布尼茲和弗雷格等數學家的參與下,以數理邏輯的面貌重新出現,才順利地再度進入世俗的學術和生活之中,大展拳腳。

現代邏輯雖重獲新生,但早在亞里士多德那裡打下的有效論證、嚴密推理的基本精神,始終沒有改變。

而另一邊的中國,學術從未曾脫離神秘主義的藩籬,即使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化入政治實踐,邏輯也未能再在學術和語言領域登場。相反,在中國哲學話語中,充滿了“涵泳”“體貼”“體認”等講究領悟的語彙,領悟的目的,是要達到“與天地合其德”“萬物皆備於我”“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這種境界,幽微莫測,難以言喻。

走到宋明理學,這一傾向更為強烈。

宋儒為了構建形而上體系,藉由想象和類比把理、性、氣和太極這些概念引進來。這些概念之間的關係和推論類似安瑟爾對上帝存在的證明,全然空中樓閣的思維遊戲。

英國人,你爸在湖南

朱熹說,任何事物在生成的時候就有一個理居於其中,理生成了物,也存在於每個人的心靈,人的所思所為須得遵守理,而且都有成聖的可能。

似乎玄妙了些,不過可藉由格物致知去實現,但問題也有,王陽明不就是為了格物,盯著竹子看了七天,最終失望而歸。

所以看似可操作,但與邏輯無關,只是一套修身方法,順著這個路徑走下去,最終還是要治國平天下。

理學之後的心學更玄妙,極力強調“心即是理”。宇宙是我,我是宇宙,把心的世界看作理的世界、道德的依據。成聖依靠頓悟,更難以琢磨。

如此,中國文化一方面,在哲學層面講究體驗和領悟,在生活層面,則走向了無助於邏輯和科學的倫理實踐。

如此,中西在邏輯路途上截然兩分。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董可馨 [email protected]

編輯 | 李少威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執信、實習生李納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