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金伯爵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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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毅衡 | 額爾金伯爵的“懺悔”

“災難,荒年,饑饉--”,額爾金伯爵曾經感嘆地說,“我的名字可能會加在這個東方的苦難單子上”。他的預感果然實現了,添上了第四大災“燒園”。額爾金這個名字,因為毀滅圓明園,已經被永遠釘在中國歷史的恥辱柱上。

而在英國,持文化批判態度的知識分子,對這個名字所象徵的殖民主義歷史,已經十分反感。一般民眾,多少也知道這個名字不名譽。其原因卻是另一個額爾金--七世額爾金伯爵。此人十八世紀末任英國駐奧托曼帝國大使,當時土爾其統治希臘,額爾金為了“保護文物”,把雅典萬神殿的大理石象運到倫敦。所謂“額爾金大理石雕”(The Elgin Marbles)成為大英博物館一號珍藏品,也成為當今希臘政府與英國政府的一號爭執。其孫九世額爾金伯爵也為英帝國重要人物,二十世紀初任英殖民大臣,“培養出”他的付部長邱吉爾這個大英帝國最後一個主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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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的額爾金伯爵,是在乃祖乃孫之間,八世額爾金伯爵,詹姆士。布魯斯(James Bruce, 8th Earl of Elgin)。此人雖然後來官達”印度總督,但是一生做的最重大事務,卻是作為“全權使節”(Plenipotentiary),主持對中國長達四年(1857-1960〕的第二次鴉片戰爭。

這次戰爭,是一個複雜的軍事政治經濟三管齊下的侵略。因為不瞭解中國的政治運作,鴉片戰爭與《南京條約》實際上未能打開中國的門戶。二十年中,列強對中國官員的裝聾作啞保持門關戶閉,已經無法忍受。而且,中國局勢正在大變:西方勢力不僅要在中國取得最大利益,而且要在在清廷和太平天國之間決定支持何者。因此,這是一次極為複雜的政治徵略。額爾金在書信中稱北京為“滿州人首都”(The Manchu Capital),西方在南京北京之間,尚未能定奪。

為此,英法在對俄國的克里米亞戰爭之後,就籌劃對華再戰。1856年香港總督保林(SirJohnBowring)抓住一件可做文章的小事:一艘曾在香港登記的“艾羅”(Arrow)號船涉及走私,被廣州緝私水警登舟檢查並拘押華籍水手,據稱還降下了船上的英國國旗。一場外交風波,給了英國絕好的開戰藉口。

次年秋天,額爾金到新加坡結集赴華遠征軍,恰好傳來印度大暴動消息,額爾金只能帶部隊急赴加爾各答救火。對華戰事延後了半年。1857年12月,在與趕到香港美國俄國公使會商後,英法聯軍戰艦近40艘駛入珠江,28日凌晨起對廣州城防進行了一晝夜的疲勞轟擊,29日登陸作戰,幾乎沒有傷亡便佔領廣州。兩廣總督葉名琛堅持“六不”(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被抓到加爾各答庾死圄中。

歷史上總把葉名琛說成是第一大庸臣,實際上當時局面,封疆大臣只能六不,無法一有。此後與額爾金打交道的,從咸豐皇帝,到清廷第一個外交部長恭親王,到談判大員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到負責防護北京的僧格林沁,辦法多矣,無一有用。僧格林沁還象模象樣地打了一次勝仗,最後結果不比葉名琛強。

不是說額爾金韜略世界無敵,額爾金輾戰印度,中國,日本,武器上絕對優勢尚在次。他是個政客,是在進行政治活動。軍事失敗後,日本就明白了政治對策才是有效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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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戰後,1858年遠征軍繼續北上,5月向清廷發出最後通諜,要求同意各國使節駐京,增開商埠,為“肇事”賠款。清廷指望在白河口“觀戰”的美國俄國調停,5月20日英法聯軍進攻大沽口炮臺,同樣用晝夜炮擊後登陸作戰,同樣以極少傷亡奪取京津門戶。六月26日清廷被迫與各國分別簽訂不平等條約,割讓給俄國的大片土地,最為莫名其妙,而損失最為長遠慘重。

額爾金的弟弟被任命為第一任駐華大使,處理《天津條約》的執行,額爾金本人遠征日本後,1859年回到英國,升官入閣。他的弟弟想用凱旋式進京,遭到嚴拒,6月25日,指揮艦隊再次重演衝擊大沽要塞,結果傷亡一千之眾,成為英帝國殖民史上少有的慘敗。

消息傳到英國,額爾金再次受任,到中國挽救局面。這次結集二萬英法遠征軍,1860年春天出發北上,陸續佔領舟山,大連,煙臺,完成對渤海灣的封鎖。8月12日從不設防的北塘登陸,迅速佔領軍糧城與塘沽,10天后再攻大沽要塞,僧各林沁棄守,清廷趕緊求和,額爾金卻刻意以苛刻條件拒和,進逼通州,八里橋,直至京郊。此時清廷慌亂無計,咸豐出逃,不久病死與熱和行宮。

1860年10月6日,到達北京西郊的法軍士兵首先搶劫圓明園,英國士兵馬上趕來哄搶。此番搶劫並非額爾金的命令,但是他並沒有嚴令阻止,此後西郊萬壽山,玉泉山,香山均遭搶劫。10天后,10月8日,守城的清軍殺死聯軍十八名戰俘“以振軍威”,額爾金下令火燒已經搶殘的圓明園“以示懲罰”,大火延燒3日,濃煙籠罩北京,13日聯軍攻陷安定門,北京陷落,於是簽訂《北京條約》,允許內地傳教華工出國等等。

額爾金的對華策略,很明顯著重政治:對清廷採取恫嚇式猛打(尤其是晝夜炮擊,火燒之類炫武施威式戰法),不相信諾言甚至條約,務必把清廷打怕,實際上是一種武裝勒索。與此同時,誘之以利:兩次戰事之間,額爾金率領五艘炮艦上溯長江,向太平軍挑釁,炮擊太平軍工事。第二次攻擊之前,部分西方軍人留在上海,幫助清軍抵禦李秀成日益緊迫的包圍。一打一拉,終於使顢頇無能的清廷徹底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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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額爾金的“事蹟”,許多近代史書籍上都有。本文要說的事,可能中國讀者尚不太清楚:這個九世額爾金伯爵,是個著名的自由思想政客。父親在希臘用錢過於大度,家道中落,此人靠現代式煤礦開發而致富,作為保守黨競選成下議員。30歲時兄病故,辭議員職繼承爵位。蘇格蘭爵位不能進入上議院,因此被英國政府委任為牙買加總督。在任上主張解放黑奴,並且“在道德上,教育上,社會身份上,提高前奴隸地位”。

1847年,他被任命為加拿大總督,馬上就遇到1948這個歐洲革命之年。加拿大獨立派,講法語的魁北克人,以及正在大量遷入北美的愛爾蘭人,都在謀劃加拿大革命。額爾金迅速在加拿大建立“責任內閣”,對加拿大議會負責,而不是對英王負責,實際上給予加拿大半獨立地位。此事使加拿大與英國本國的保守派都異常震怒,幾乎釀成暴動,額爾金本人被暴眾毆打,但是他沉著應付,穩定了加拿大政局。

1854年他回到倫敦,從保守黨轉入輝格黨(自由黨)。上院和政府都邀請他加入。正在此時,發生了上面說過的“艾羅號事件”。首相帕默斯敦(Henry Palmerston)要藉此發動對華戰爭,由於藉口本身過於荒唐,議會中的自由派極力反對,政府議案被多數議員擊敗。帕默斯敦被迫解散議會,提前舉行大選,用“愛國主義”煽動選民,結果建立了支持者佔多數的新議會。額爾金就是在這個背景上被選作對華遠征軍統帥。

如果說額爾金在二屆外任,贏得了“用自由主義方式改造帝國”的響亮名聲,這一次卻不同:中國並沒有被征服,並不是英帝國的一部分。額爾金的自由思想,是英帝國內部關係的處理方式,例如後來他擔任印度總督時,就因為拒絕赦免殺害印度人的英國士兵,遭到全體在印英人的憎恨。但是對拒絕與帝國交往的人,例如軟硬兼施就是不開放門戶的清政府,額爾金就不得不做一切“必須做的事情”--任何政治立場的英國政客都必須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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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別人不同的是,額爾金一邊做,一邊感到良心責備。他的大量“同步懺悔”留在日記中,留在給妻子的信裡。

關於“艾羅號事件”,額爾金覺得“沒有比眼前這場爭吵的起因更可鄙的事了”。這句話他看來沒有對帕默斯敦首相說,不然恐怕不會委任他了。

關於對廣州的晝夜炮擊,“對此事我極為厭惡,我幾乎無法相信我自己在寫下此事”。

在轟擊大沽要塞之後,威脅進攻北京時,他寫道:“我是被迫如此野蠻行事,我是中國人的朋友”。“看到我的同胞的態度,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厭惡”。

在《天津條約》簽訂後,他說,“肯定我們與中國人打交道的方式至為醜惡,如果不是相信我能為中國人做點好事,我決不願意參與此類醜行……任何人都能把《天津條約》弄到手。我的成績只是用最小的人命代價取得之”。

他的邏輯似乎是:強迫開放中國,對中國人是好事。他的任務是儘量減少過火做法,減少英國人,以及中國人的生命犧牲。應當說,這個基本立場似乎可以理解。但是讓額爾金成為千古罪人的,正是他沒有守住這條底線。

1960年10月初圓明園被搶之後,他到現場視察,十分震驚:“這個園林之美,一如英國公園:有無數建築,珍奇古玩,美奐美倫,竟然被如此糟蹋,沒有一個房間得免。而且打碎的佔一大半:搶劫已經夠糟糕,破壞更慘,所劫的價值絕對不到一半。法國兵亂撕絲綢,打碎玉雕瓷器”。他的結論是“戰爭是一件可憎的事,看到越多,越恨之入骨”。誠然聯軍紀律之差,一直使額爾金頭疼,他自己司令部的藏酒也被士兵偷走。但是劫掠圓明園不是幾瓶酒的事。他把自己應負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無怪乎需要“懲罰”清軍殺俘行為時,索性讓圓明園燒成焦土。

額爾金的“理智”,並沒有阻止他採取最罪惡的暴行。他的私下“懺悔”,看起來非常虛偽,典型的帝國主義虛偽性:偽君子比直腸子犯罪分子更為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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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額爾金這些自白,我想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

首先是自由平權思想本身的侷限。正如民主制一開始是有身份者的民主:在希臘,是奴隸主民主,在英國是貴族民主,在初期美國,是白人種植園主的民主;在十八世紀的西方,是富人民主;十九世紀,是白人民主,男人民主。世界範圍內人民的平權,更是近世才慢慢展開的思想。

但是權力者的“開明”態度,始終是針對“自家人”的。蘇聯改革開放的第一人赫魯曉夫,卻是匈牙利的鎮壓者;林登.約翰遜在美國總統中,算是最開放的人,任期內通過了民權法,開始了醫療福利方案,但他卻是利用“東京灣事件”,使越南戰爭升級的罪魁禍首。香港總督包林,是著名自由主義思想家邊沁的終身密友,甚至是英國最早的工人運動憲章運動的支持者。但是他為帕默斯敦製造了一百年前的東京灣事件。

在某個位置上,在面對“非我族類”時,自由思想似乎一直有個邊界。到今天,自由主義原則上不再有民族邊界,但這只是就理智而言。在感情上,在潛意識中,民族與民族還遠遠沒有能夠“生而平等”。

因此有的人認為,額爾金的私下懺悔,是自由主義的“本質暴露”。我認為這種說法,也不能說錯。自由主義,本來就是一個逐漸發展的複雜思想集合。

第二個問題是,懺悔與不懺悔,有區別嗎?我想是有的。不懺悔者的價值觀整體而無裂縫,一貫而不變化。希特勒從無懺悔之詞,一直到柏林陷落,舉槍自殺前,他都不認為他給德國人民帶來需要道歉的災難,反而認為德國人證明自己“弱質”,辜負了他的希望。德國社會黨領袖勃蘭特等開始的民族反省,凡是瞭解德意志民族性格中內在驕傲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樁容易事情。

東條英機到死前也不懺悔,大半個世紀以來,日本的政治領袖,一直拒絕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做認真全面的懺悔。不用說日本人,就是當過漢奸的中國人,除了溥儀思想改造,半輩子寫檢討,其他有誰做過懺悔?周作人有幾十年靜思時間,寫了不少文字,沒有一點懺悔,連與魯迅翻目的事,也未認錯,反而怪到信子與許廣平兩個女人身上。讀胡蘭成《今生今世》,很奇怪他連給吳四寶這種上海灘最骯髒最血腥的人物出謀劃策,都津津樂道,毫不覺得有必要懺悔,無怪乎他也不覺得有對不起張愛玲的地方。如此得意地談自己的漢奸經歷,也是一奇。再看王力回憶“文革小組”,週一良回憶“梁效”,調子基本相同。我相信還有不少人的文革回憶,最後終會出版,但是能讀到中國人象樣的懺悔嗎?我對此不抱希望。

額爾金本來沒有必要作任何懺悔,私下懺悔也沒有必要--沒有人在呼叫:額爾金,你為什麼不懺悔?懺悔與不懺悔,對中國沒有區別,圓明園燒了,再懺悔也只有斷垣殘壁了。額爾金這種私下懺悔,與受害者無補,他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罷了。

但是,我認為,不管在什麼範圍之內懺悔,懺悔總比不懺悔好。因為懺悔顯示的價值觀的衝突,“職責”與思想的背離,社會認同與個人信念的對峙。這種衝突可能是虛偽的,但是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哪怕作為個人,例如額爾金,已經灰飛煙滅,代表這兩種價值觀的文化力量,卻不會容易消失。

現代社會的形成,不僅是集團利益互相制衡,也是價值觀念互相制衡。如果額爾金已經發現帝國主義利益,與自由思想互不相容,只是因為各種原因,例如建功立業的打算,或是認為中國應當強迫開放,他把帝國利益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懺悔隱沒在日記書信裡。不過總有一天,這種懺悔會在民族思想中浮現出來。

而能懺悔的民族,與不能懺悔的民族,最後還是不一樣的。我這裡並不是說英法政界已經在認真懺悔帝國主義時代的罪行,我是說,西方思想界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嚴肅的。

本文許多額爾金的引文,轉引自約翰。紐辛格(John Newsinger)在2002年第1期英國《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上發表的文章“額爾金勳爵與中國戰爭”(Lord Elgin and the China Wars),特此致謝,雖然筆者看法與紐辛格先生不同,但是該文對自由主義的嚴厲批評,可以作為本文的例證。

本文刊載於《有個半島叫歐洲》

四川文藝出版社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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