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處這個世界,但不是屬於它”

“他身处这个世界,但不是属于它”

美國作家J.D·塞林格在出版《麥田裡的守望者》和《九故事》後,就搬去山區隱居,長期拒絕發表作品、接受採訪和授權改編。公眾和媒體對他的生活一直抱有濃厚興趣,令他不堪其擾。近期,塞林格的兒子馬特·塞林格宣佈,塞林格在隱居期間仍然每天寫作,也許十年內他的所有遺稿都將出版。 (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3月28日《南方週末》)

想知道超級英雄年歲漸長的樣子,可以認真地端詳馬特·塞林格。

臨近30歲時,馬特主演了預算1000萬美元的電影《美國隊長》。這部漫威大片根本沒在美國正式上映,三年後直接發行音像製品,票房數據有兩種,無論1萬多美元還是六十多萬,都可以忽略不計。

這位老牌“美隊”身材十分魁梧,手裡攥著的馬克杯有時像只小模型。他來中國與自己的職業生涯無關,而在於父親J.D·塞林格(注:父子兩人接下來以塞林格和馬特區別)百年誕辰,譯林出版社出齊了他現有的四部作品。作家之子兼塞林格基金會負責人第一次來中國,造訪五座城市。與北京記者見面的2019年3月23日,行程已近結尾。

塞林格後半生竭盡全力地求取清靜,反而每每事與願違。1951年,他因《麥田裡的守望者》出版而聲名鵲起,這部長篇小說迄今賣出去超過6500萬冊。1953年,迷人的短篇小說集《九故事》面世,他搬離家鄉紐約,前往東北部新罕布什爾州的山區隱居。從34歲到91歲,他都定居在小鎮科尼什。

“他是一個充滿善意的評論家,總是站到我這邊。”馬特談起,父親看過他每一部作品,“每一部都給我建議,甚至我很糟糕的作品他也都看了,他總是能找到閃光點。”對於自己的作品改編為影視作品,塞林格可是極為牴觸的。

馬特口中的塞林格幽默、睿智、充滿愛意,與他的女兒瑪格麗特、情人喬伊斯·梅納德各自回憶錄裡那個男人,以及公眾從大眾媒體和傳記作品裡窺到的神秘作家都截然不同。

“媒體、讀者從維基百科或傳記裡讀到的,離真實的塞林格非常遙遠,這樣的文字充滿不真實的東西,充滿謊言。”馬特從今年起開始向公眾回憶父親,他不喜歡做父親的代言人,但必須如此,“真正瞭解他的人,包含我在內,可能只有三四個”。

被問到倘若不是塞林格的兒子,人生是否會不同時,馬特給出了標準答案:“做塞林格的兒子,對我來說是一份榮幸。”接著他低下頭,沉默幾秒,剋制住傷感,“我一直感到幸運,塞林格是我父親,並不因為他是一個名人,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敏感、有趣,關心別人,充滿冒險精神的人。我的成長是與這樣的人一起的,真是很幸運。我永遠無法回報他。”

塞林格形象也許因親情而柔化,但馬特對父子關係的回憶是新鮮的。遠離塵囂的作家,生命又被照亮一截。“他經常說,‘所有你們想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都在我的作品裡’。”

最清楚地聽到父親的聲音

1960年,馬特出生在佛蒙特州小城溫莎,醫院是幢小小的木頭建築,歷史超過一個世紀。科尼什缺乏必要的生活設施,更像個大村莊,鎮民們常跨過康涅狄格河處理生活瑣事。

《弗蘭妮與祖伊》在1961年出版,塞林格在扉頁寫道:“一歲的馬修·塞林格曾經鼓動一起午飯的小朋友吃他給的一顆凍青豆;我則盡力秉承馬修的這種精神,鼓動我的編輯、我的導師、我最親密的朋友(老天保佑他)威廉·肖恩收下這本不起眼的小書。”

這是塞林格十分珍視的兩個人,隱居後他還偶爾回鄉看望被他稱為“《紐約客》的守護神”的肖恩。肖恩那時已經離開這份發表塞林格諸多作品的刊物,雖然離群索居,但仍然熱衷於社交。兩位老友在巴爾的摩旅店的門廳大鐘下接頭,那裡是年輕人的約會勝地。

塞林格的書裡,《弗蘭妮與祖伊》是馬特最喜歡的一本。他說,自己在書中能最清楚地聽到父親的聲音。

馬特六歲時,塞林格與妻子克萊爾·道格拉斯離婚。辦理離婚手續四周後,塞林格與一雙兒女在紐約的旅館中借宿,一週後回想起仍充滿愛意。傳記作者肯尼思·斯拉溫斯基徵引的信件中,塞林格寫道:“看著他們在同一個房間中熟睡……我喜歡跟他們去任何地方。”

塞林格每週接馬特放學兩次,他在父親的農場過夜,週末再住上一天。馬特漸漸長大,塞林格更加細緻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大約是希望做個好父親。馬特十歲時,塞林格突然發問:“你的老師是隻有知識還是真正有智慧?”這個高年級小學生張口結舌,根本沒法理解這個問題。

問題一直在馬特腦海裡徘徊,他意識到,要分辨知識和智慧,而父親也於書中感慨,在世界上找尋真正的智慧是多麼困難的事情。父親帶他去看滑雪比賽,會時不時隨口提到印度教、二元論、禪宗和儒家等等深奧的哲學名詞。父子倆總會發生這類嚴肅的談話。

塞林格對馬特寄予厚望,希望他成為學者。他在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性格,優缺點俱在,還擔心他比姐姐更加敏感。

馬特12歲第一次讀《麥田裡的守望者》,因為不想把父親當成作家,他刻意比較遲才讀。英文課老師過去八年一直在教這本赫赫有名的小說。這並不容易,那段時間有些美國高中老師就因教這本書而被迫辭職。

這本包括大量髒話,被指責道德敗壞、虛無主義的小說,著實嚇到了馬特。小說裡,叛逆少年霍爾頓·考菲爾德叫來了妓女,但很快“心裡的沮喪感超過了性衝動”,他才是個半熟少年呢。讀到這裡,馬特心裡一緊:“這下完了,可能會有些尷尬。”同時,他又察覺到故事中蘊藏的幽默感。

“霍爾頓是一個善良、敏感、充滿愛心的人,但是這一切都隱藏在他的憤怒之下,因為他覺得這個世界不符合他的理想。”馬特相信,霍爾頓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

大約過了一年,馬特讀了《九故事》,因此“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少年”。這些悲傷的故事以及霍爾頓的荒謬境遇,他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慢慢領會。

“他身处这个世界,但不是属于它”

改革開放後,灕江出版社於1983年出版了施鹹榮翻譯的中文版《麥田裡的守望者》。 (資料圖/圖)

“有些故事、我的財產被偷走了”

馬特親眼見到塞林格逃避名利和紛擾。“我相信其實他只享受了一天,但是他完全看透了出名這件事的本質,他可能甚至後悔自己有24小時感覺自己成了名人。雖然如此,他還是一直掙扎自己應不應該或要不要繼續發表。”他回憶道。

2019年,馬特開始反覆宣告,也許十年內塞林格的所有作品都會出版,其中仍有格拉斯家族的故事。他不讓讀者失望,又拒絕提供太多細節,只是期盼“他們以後讀到這些新發表的內容時有比較平和的心態”。畢竟,塞林格從1965年後就不再發表作品,1980年後再也不接受採訪。他一度想再出版一本書,終究沒了下文。

“塞林格認為作家與讀者的關係非常神聖而偉大。他覺得,如果能以匿名形式發表,如果能隱居在不公開的環境裡,作品秘密地發表,沒人知道他住在哪兒的話,他可能會一直髮表作品。”馬特說,隱居中的塞林格每天都寫作五個小時,自己已經花近十年功夫整理,有些“素材”即將出版。

1974年,因散見於雜誌的早期作品被疑似加州伯克利大學生自行編印成選集,塞林格憤而打破沉默,罕見地通過《紐約時報》發聲:“我從來不想出版它們,我想讓它們完完全全地自然死亡……我不是想掩藏年輕時的笨拙,只是認為它們不值得出版。”

“有些故事、我的財產被偷走了。”塞林格原計劃只說一兩分鐘,結果滔滔不絕地申訴下去,“有些人佔有了它們,這是非法行為,是不正當的。設想一下,你特別喜歡一件外套,結果別人從你衣櫥裡偷走了。這就是我的感覺。”

“出版是對我隱私的嚴重侵擾。我喜歡寫,熱愛寫,但只為我自己和我的快樂而寫。”塞林格一次又一次靠打官司維護自己的權利和隱私,但外界的好奇目光始終沒有消失。

“歇斯底里現實主義”作家托馬斯·品欽是另一位著名的隱居作家,也來自紐約。一項文學獎頒出10萬美元獎金,也沒能激勵他露面領獎。曾有刊物斷定,品欽和塞林格其實是同一個人。品欽回應:“不壞。繼續努力。”

塞林格當然不會說什麼。1970年代末,小說《鳥人》引起轟動,後來尼古拉斯·凱奇參演的電影版本在戛納拿到了評審團大獎。這部描繪戰爭創傷的作品也傳說是他託名之作,後來人們才發現“威廉·沃頓”實際是另一位作家的筆名。

塞林格參加了諾曼底登陸,戰爭期間也不停地寫作。那時,他已經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在巴黎,他拜會了《科利爾》雜誌的戰地記者海明威,他們一見如故、互相欣賞。他同樣見識了戰地和集中營的殘酷。雖然沒有被摧毀,他也留下了世界大戰的印痕。他戰後一直不喜歡寒冷的環境,喜歡溫暖的地方。他從來都不排隊。

馬特最近讀到一本關於“二戰”的書,書裡講到,在戰爭中看到非常悲慘的景況,會令人更加渴望美。“我覺得可以加上對愛的渴望,就這樣。”馬特補充道。“他書中的角色都沒有這樣的妥協”

1941年11月,從軍前夕的塞林格與多倫多的年輕女士瑪喬麗·希爾德通信過幾年。一封信裡,他請她在即將出版的《紐約客》雜誌尋找自己的新作,評價“霍爾頓系列的第一篇故事”。此前,希爾德一直在《時尚先生》和《科利爾》等雜誌上閱讀他最早的短篇故事。這對筆友都處在對於文學生涯的惶惑期,他們互相鼓勵。

塞林格推薦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海明威的作品,還要求對方寄照片給自己。在信中,他也許還暗示了對女朋友烏娜·奧尼爾嫁給查理·卓別林的不滿。他還提及自己寫了小說《哈里·耶穌》,並誇口:“這本書絕對會撕裂這個國家的心臟……並用一個新的、更寶貴的器官替代。”

《紐約時報》評價,在這批於2013年披露的信件中,“塞林格表現出了神秘化自己、誤導別人的天資”。

從戰場歸來後,塞林格實現了霍爾頓渴望的逃離和隱居。他感到被當地學校的校報記者欺騙,她把這篇難得的訪談交給了更大的報紙。他在自己的農場周圍圈上柵欄,那個活潑和充滿未知的年輕人藏了起來。他遠離世界,世界似乎也逐漸遠去。

“我父親並不相信所謂現實生活,他更相信二元論的觀點,一切都是虛幻,一切都是夢境。可能這些夢境讓人溫暖或者快樂,但是他其實一直追求的是他心中認為的那個現實。”馬特相信,安靜的環境更利於塞林格探索,“他喜歡看到松樹生長的地方,看下雪的地方,下雪的過程。”

《巴黎評論》雜誌刊登過一則有如鬧劇的故事。1961年底,失業的前童星比爾·馬漢突發奇想,希望獲得改編《麥田裡的守望者》的授權,保證忠於原著,不過因為他經濟吃緊,作家應當免費授權。塞林格嚇壞了,明確拒絕,但馬漢不管不顧地衝到科尼什,希望當面洽談。

在雜貨店門口見到這個年輕人時,塞林格震驚、憤怒,很快轉為沮喪。他剋制地責備道:“人們好像不允許我獨處。他們在房子周圍遊蕩,朝窗戶裡偷看,令我妻子苦惱。他們把啤酒罐子丟在草地上。甚至煩擾我的孩子。記者在路上跟著我……你大老遠來找我和所有事情,這一切都太糟了。”

鎮民們尊重塞林格的意願,他們為不請自來的拜訪者指路時,往往把他們騙去雜草叢。他們看著大作家購物、進餐、買報紙,並不驚擾他。直到2010年,塞林格因身體狀況無法去餐廳吃飯,才由第三任妻子代他去買烤牛肉。

塞林格問過馬特幾次,他將來是否願意整理自己的作品。這是繁重的勞動,還需要面對公眾。但塞林格又不放心其他人,海明威、福克納等大作家身後的出版總是出現波折。

馬特接受了這項工作。他認為,有一部作品的純淨程度終於達到了塞林格的水平,但他花了五年時間籌措資金,最終沒能拍出來,他需要製作能賺錢的電影養家。“可能這樣的舉動讓他有一點點傷心,我居然用這種方式與世界妥協了。他書中的角色都沒有這樣的妥協,他自己也沒有這樣。”馬特的語氣中滿是遺憾。

2010年1月27日,塞林格去世。馬特代表家人發表了聲明:

“塞林格說過,他身處這個世界,但不是屬於它。他的身體離去了,但家人希望他依然與那些他熱愛的人同在,無論是宗教或歷史人物,私人朋友或小說角色。”

“看完那部作品

人處於非常大的激動當中”

有一段時間,中國作家格非每天下午都去圓明園散步。經過一片水面時,他總會看到一群鴨子。它們整個冬天都在,在冰面快化掉的地方找蟲子吃。他坐在長椅上琢磨:“鴨子從哪兒來?它們是在這停留嗎?”

格非繼續問自己,為什麼會為這樣的場景著迷。他很快想起來,塞林格在《麥田裡的守望者》裡寫過中央公園的鴨子。霍爾頓極為好奇:中央公園的鴨子冬天去哪兒了?

“我跟很多讀者一樣,有一種天啟的光芒,喜歡得不得了,看完那部作品人處於非常大的激動當中。”在3月24日的清華大學對談中,格非回憶起30年前閱讀《麥田裡的守望者》的感受,那時他二十多歲。現場聽眾有些戴著紅帽子,那是霍爾頓的標誌性裝束。

在中國之行中,馬特發覺了中國讀者對塞林格的喜愛。他起初並不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只知道父親多麼喜愛禪宗和道教。《九故事》的扉頁上曾記錄一則禪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擊拍之音又何若?”

在之前的對談中,作家邱華棟帶去了1983年灕江出版社出版的《麥田裡的守望者》。作家苗煒展示了他收集的幾種外文版本。“其實我喜歡的永遠是‘麥田’和《笑面人》(注:《九故事》當中的一篇)裡瀰漫的悲傷氣息,那種悲傷氣息不知道是什麼。”苗煒形容,“並不是遇見一個漂亮姑娘求不得的悲傷,但這種感受是最能夠直接刺痛你的,那種痛苦和悲傷會持續很多年。”

馬特總是想起父親。塞林格晚年對在《九故事》裡讓西摩自殺而遺憾。塞林格收到許多讀者來信,有些人很絕望,把《弗蘭妮與祖伊》當成人生指南。他花很長時間回信,勸說讀者不要自殺,“努力給他們展示,人生會有多少令人興奮的事情”。

“他在智力上和思想上屬於悲觀主義的人,但心胸如此寬廣,以至於整個人的底色還是樂觀主義的。”馬特說。

在南京時,馬特參觀了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再次想起父親。“如果他在那裡,會想起他參與的一場戰役——參與解放納粹集中營。一個人如果親身經歷了這些,那一定會對他的思想有一些觸動。所以我父親應對整個世界的態度,是不斷尋找美、尋找真誠、尋找愛。他在他的人生和在書中都是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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