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前面提到翁方綱和凌廷堪分別編出了元好問的年譜,但是因為元好問名氣太大了,並且在金史上有本傳,同時還有其他的文獻,故而元好問年譜的撰寫要相對容易。但段氏兄弟的資料留下來的很少,因為他們躲入空山,少有其他的資料做旁證,更何況,段氏兄弟的著作已大多失散,這就給編年譜造成了很大的困難,而也正因如此,孫德謙的這部《二妙年譜》就變得特別有價值。

對於為何要編這麼一部年譜?孫德謙也在該譜的前面寫了篇自序,他在序中稱:“《二妙年譜》者,為金源遺佚、稷山段遁庵、菊軒兩先生而作也。兩先生世標清德,夙播令聞,抱魯連蹈海之貞,守黃瓊枕山之介。載蔚宗之筆,足諡逸民。記玄晏之書,何慚高士。乃金、元二史不立佳傳,將十表待補曹昭,三國私刪丁廙乎?文采磨沒,無由考見,君子憾焉。”

看來,孫德謙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不願讓這兩位歷史名人從此湮沒無聞。從這個角度而言,孫德謙才是段氏兄弟幾百年後的知己。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段成己撰《菊軒樂府》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刻《疆村叢書》本

段氏兄弟流傳至今的著作,既有詩也有詞,我在此僅聊聊他們兄弟二人的詞作。

以名氣論,段克己所寫的一首《滿江紅》最受後世所關注:

雨後荒園,群卉盡,律殘無射。疏籬下,此花能保,英英鮮質。盈把足娛陶令意,夕餐誰似三閭潔?到而今、狼藉委蒼苔,無人惜。

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恨因循過了,重陽佳節。颯颯涼風吹汝急,汝身孤特應難立。謾臨風、三嗅繞芳叢,歌還泣。

這首詞表現出了他不仕新朝的決心,因為他明確地在詞中寫明要“懷疇昔”,如果站在後世的角度來看,無論是金朝還是元朝,其實都是外族統治,而段氏兄弟本是漢人,但他們依然忠於金朝,難免有些怪異。但是站在他們的角度卻也沒錯,因為他們兩位都是金朝的進士,也都曾食金朝的俸祿,這正是中國傳統文人的氣節所在,所以不能用後世的觀點來論前朝的對錯。

當然,兄弟二人隱居在山裡,也並非日日都懷著憂國之心,比如段克己所寫的兩首《漁家傲》也同樣有著田園的風趣:

不是花開常殢酒,只愁花盡春將暮。把酒酬春無好句。春且住,尊前聽我歌金縷。

醉眼看花如隔霧,明朝酒醒那堪覷。早是閒愁無著處。雲不去,黃昏更下廉纖雨。

一片花飛春已暮,那堪萬點飄紅雨。白髮送春情更苦。愁幾許?滿川菸草和風絮。

常記解鞍沽酒處,而今綠暗旗亭路。怪底春歸留不住。鶯作馭,朝來引過西園去。

段克己的那首《滿江紅》受到了弟弟的喜愛,故段成己與之唱和了一首:

料峭東風,吹醉面向人如舊。凝佇立,野禽聲裡,無言搔首。庭下梅花開盡也,春痕已到江邊柳。待人間事了覓清歡,身名朽。

菟裘計,何時有?林下約,床頭酒。怕流年不覺,鬢邊還透。往事不堪重記省,舊愁未斷新愁又。把春光分付少年場,從今後。

對於這首詞,清陳廷焯在《雲韶集》卷十一中評價到:“自是脫胎晁君,而情致亦復不淺。悲鬱感嘆如此。倒裝句法亦佳。”那麼,段氏兄弟相比,誰的詞才更高呢?陳廷焯又說過這樣的話:“成之詞不減復之,高者出其右。”至少陳廷焯認為,在有些詞作上,弟弟超過了哥哥。

清朱彝尊所編的《詞綜》一書中,收有段克己三首詞,其中讀來讓人感覺最悲涼的一首,當為《水調歌頭》,段克己在該詞的小序中說:“癸卯八月十七日,逆旅平陽,夜聞笛聲,有感而作。”看來,他住在外地的旅店中,夜裡聽到了笛聲,於是有了故國之思,而後寫出了這首詞:

亂雲低薄暮,微雨洗清秋。涼蟾乍飛破鏡,倒影入南樓。水面金波灩灩,簾外玉繩低轉,河漢截天流。桂子墮無跡,爽氣襲徵裘。

廣寒宮,在何處?可神遊!一聲羌管誰弄?吹徹古《梁州》!月自與人無意,人被月明催老,今古共悠悠。壯志久寥落,不寐數更籌。

段克己還有一首受到後世誇讚的詞,乃是《鷓鴣天》:

點檢笙歌上小樓,西風簾幕卷清秋。綠醅輕泛紅萸好,黃菊羞簪白髪稠。

今古恨,去悠悠,無情汾水自西流。澹煙蓑草斜陽外,並作登臨一段愁。

這首詞受後世關注的原因,是下闋的前三句——“今古恨,去悠悠,無情汾水自西流”,這句話道出了他心中的無限惆悵。

房祺所編的《河汾諸老詩集》,其中的“河汾”二字,其實指的就是山西南部的黃河和汾水之間,所以段克己的這首詞中才談到了流淌不盡的汾水。

對於金代詞作的總體評價,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有過這樣一段概述:“或謂《中州樂府》選政操之遺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軒、李莊靖、段氏遁庵、菊軒,其詞不入元選,而其格調氣息,以視元選諸詞,亦復如驂之靳,則又何說?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閒、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南或失之綺靡,近於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善讀者抉擇其精華,能知其並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難於合勘,而難於分觀。往往能知之而難於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詞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看來,段氏兄弟二人在詞史上的成就也同樣受到了後世專家的關注。

段克己、段成己的墓祠位於山西省運城市稷山縣稷峰鎮平隴村。從G5高速下道穿過稷山縣縣城,在縣城西側行駛不到十公里即進入平隴村,本想在村口詢問路徑,原地站了幾分鐘卻沒能遇到村民,看到某家的大鐵門敞開著,於是走入院內,高聲詢問,聽到的是兩條狗的狂吠,從聲音可以聽出,這是兩條烈性犬。以我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狗的叫聲還是把主人呼喚了出來,我看到從側房出來一位年輕人,我向他詢問段克己墓的具體位置,他說自己不知道,轉身走入正房內。我本以為他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於是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請你先把狗拉住。”但此人沒有回答。

正在我不知所措時,這位年輕人從裡面請出一位中老年婦女,此婦女問明情況,而後她順手接過我手中的尋訪單。我向她示意單子上要尋訪的兩個地點,她看後回答說:“墓和祠堂都已被損壞了。”聽到“損壞”二字,我覺得這位婦女曾讀過書,因為山西方言中我還未聽到過用這個詞的。但轉念一想,看來墓和祠仍然存在,因為她用的是“損壞”,而不是沒有了痕跡。於是我馬上問她原址在哪裡,她告訴我在山坡上,但沒有標誌。

我開始琢磨如何找到她所說的那些舊址,而此時這位婦女直視著我,她反問我來此尋找段墓的原因,我向她做了簡要的彙報。看來,我的回答取得了高分,婦女主動說:“走,我帶你去。”

於是請她上車,掉頭出村,向村外的山坡上開去。出村不到一公里,開上了一個很陡的土坡。幸虧我帶來的車是高底盤的真正越野車,否則的話,根本不可能開得上如此陡的坡度。我向婦女請教,其他人是如何把車開上這個大坡的?她說沒人往塬上開車,看來這裡的叫法跟陝西相似,因為在陝西當地也會把高地上的平地稱為塬。

果真,開上大坡之後,眼前見到了一馬平川的一個巨大的平頂,我感覺這個平頂面積至少在上百畝以上。而今塬上種滿了細細的棗樹,在塬的中心位置,遠遠的看到立著兩塊高大的石碑,塬上的土地很是鬆軟,所以不能開到近前,停在土路邊,婦女指著石碑說:“那就是段家兩兄弟的墓。”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旁邊不知為什麼挖出了一條溝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跳到了溝內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泥濘的田地

既然找到了目的地,我就不用再請她帶我走到近前,於是我請老人家坐在車內等候,自己從田地中穿行,向那個墓碑走去。不久前村民給棗林澆過水,鬆軟的土地上很是泥濘,我仔細地選擇著能夠下腳之處,跳躍著向墓碑的方向前行,心中慶幸沒有請婦女同來,否則她在這泥濘的地上摔一跤可不是個小事。但轉念思之,她長年在這裡勞作,走這樣的地很可能比我在行多了,我真是杞人憂天。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段克己墓碑碑額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段克己墓碑全貌

走到最大的那塊碑前,碑額上寫著“金防禦段公碑”。這塊碑高在三米以上,圓頭螭首,碑座為贔屓,已半埋在土中,碑後是平整的土地,完全沒有墓丘,在其左後方二十米處,還有一塊形制相同的碑,我估計就是老太太所說的段克己弟弟的墓。走近這塊墓碑,上面的文字已完全不能辨識,贔屓的頭也被砸掉了一半,在這塊碑的不遠處,有一條深挖的溝,溝寬三、四米,長約二十餘米,深度在一米五左右,在這條溝的邊上還橫臥著一塊碑,碑的形制跟前兩塊相同,只是碑身短了一半,旁邊還斜處著一塊石條,可能是墓石。我跳入溝內,從側面看到了一些破碎的青磚,應當是段氏的墓室所在,在這塊碑的正前方近百米處,還立著一根兩米多高的望柱,走近細看,上面同樣沒有文字,估計這是段家墓地的神道走向。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段成己墓碑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段成己墓碑的贔屓已經殘破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地上還躺著一塊碑

在段氏墓區內拍照完畢後,回到車上,向婦女請教:自己看到的情形為何如此之差?她告訴我:“當時段家的墓特別大,也特別的好看,有很多的石人石馬,我每次上塬上,路過這個墓地都很害怕,但這片墓的附近是我們社的地,害怕也得去幹活,但在十幾年前的一天,突然間這些石刻都不見了,聽說是被人僱來吊車都偷走了。”看來,還是有人能把車開上這高高的塬。但是,把吊車開上來應該很不容易,看來盜墓賊的本事比我想象得大得多。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望柱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看不到墓丘

我問老人,為什麼段氏墓地上僅有碑沒有墳?老人說段家兄弟的墓已經被盜過很多回了,所以後來這個墓就被平掉了,但前些年縣裡在墓地立了文物保護牌,雖然立了牌,但沒有人管。我說自己在墓前沒有看到文保牌,她說:“牌子太小,你可能沒看見。”老人說自己不是段家的後人,今年60歲,40年前嫁到了本村,所以對段墓的事情很瞭解。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村中段氏祠堂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大門緊閉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祠堂的側牆已倒

驅車回村,在老人的帶領下,找到了段氏祠堂。祠堂在村的中心位置,整個院落已經塌了一半。在進村前,我看見村外對面的高地上有個小廟,問老太太那是不是段家祠堂,她告訴我那是個娘娘廟,是去年新蓋的。老太太說以前那個廟就在,日本人來時給拆了,去年又重新蓋了起來,她認真地告訴我:“你要想生兒子,一定要去拜一拜,很靈的。”我告訴老太太,自己不想生兒子了,她看了我一眼,說你這個人真怪。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進入了祠堂院內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破敗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祠堂內景

段克己、段成己:堂上客,須空白都無語,懷疇昔(下)韋力撰


樑上的圖案

祠堂的院門緊閉著,四圍的土牆已塌了一半,於是從側邊很容易地走入了院內,裡面雜草叢生,高已過人,坍塌的房屋裸露著木製的樑柱,幾間房內空無一物,門窗全無,破敗的情形稱得上慘不忍睹。進入正房,我注意到兩道橫樑上繪滿了雲紋,透出當年的精美,餘外看不到任何能證明是段氏祠堂的文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