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三次幻灭

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宝玉,最终选择出家的道路。人们往往把其原因归结于爱情的失意、恋人林黛玉的死亡,这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全面的。宝玉从不知愁的少年,到“半世潦倒”贫寒无依,再到撒手红尘,他的心灵经过了三次幻灭。正是这三次幻灭,击垮了他敏感而脆弱的灵魂,让他走上不归路。

宝玉的三次幻灭

第二十六回(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下同)红玉一时感慨身世,“‘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着谁一辈子呢?”触动了佳蕙:“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虽然是小丫头的话,也反映出宝玉的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对分离、幻灭毫无概念。即使是死亡,他也以为是“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这样美好而浪漫的场景。他以为天下的美都集中为他一人而设,而这些美会伴他始终、永不分离。

宝玉的三次幻灭

第一次幻灭感来自于龄官。第三十回,宝玉贪看“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的龄官在地下写“蔷”字,以至于被雨淋湿而不自知。这个没头没尾的情节只是伏笔,直到三十六回,宝玉才知道画“蔷”的女孩子名叫龄官,她与贾蔷恋爱。她的眼泪是为贾蔷而流。

回到怡红院,宝玉长叹,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不是知己,理解不了这话,读者也往往轻易忽略这句“疯话”。然而这在宝玉的心灵成长史上,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宝玉对女孩子们的爱是广泛的,是从这件事上他才有了人我之分,知道世界美好的事物很多,并非只属于他一个人。于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宝玉的三次幻灭

宝玉很脆弱,很敏感,但绝非“冥顽不灵”。当他对世界的认识发生改变,他对未来的规划、对自己的定位也随之改变。第六十回中,通过小丫头春燕转述,宝玉说过“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各人父母自便呢”。这句话同样很不起眼,但又很重要。宝玉准备把屋里的丫环们放出去,这与金钏的“被逐”不同,应该是脱去奴籍。否则春燕不会兴高采烈地问母亲“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她母亲也不会高兴得“念佛不绝”。

宝玉的三次幻灭

此时的宝玉,想到的不是长相厮守,而是好离好散,替他心爱的女孩子们谋求一个较好的出路。与前面“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的占有性理想相比,他的追求已经小了很多,也现实了很多。

然而现实比他能想到的更无情。抄捡大观园,晴雯惨死,芳官出家,司棋入画被逐,宝钗为避嫌离开大观园,是对宝玉又一次重大打击,竟使他梦中“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懒进饮食,身体作热”,终于“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身体虽然卧床,心灵不受禁锢。怯懦的宝玉只会用生病来反抗,同时心里已经接受:“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宝玉的三次幻灭

宝玉一生所爱,就是那些美好的女孩子们。既然不能全部占有,就好聚好散,让她们各有好的结局;不能全部得到好结局,他也无能为力,只要保住身边这两三个就可以了。然而生活欺软怕硬,你越退缩,它就越步步紧逼过来。

曹雪芹著《红楼梦》应该是写完了的,只是在不断的修改与传抄过程中遗失了,因为保留下来的很多批语都指示了小说的结局。根据这些批语,我们可以确定,黛玉未嫁而逝,宝玉与志趣不投的宝钗结合,而跟在他身边最久的袭人,最终是离开他去嫁了戏子蒋玉函。这些情节或者经历,给了宝玉最后的一击。他已经退无可退,退到最后的底线,只求与“这两三个人”“同死同归”。但生活还是无情地夺走了。这才是宝玉的最后一次幻灭,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宝玉出家当和尚的最大推动力。

宝玉的三次幻灭

​有人说,和尚只是一种职业。这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无论古今,都有人借出家人的身份生活、敛财、成名。然而也总有一些真正的修行者,受到菩提树的诱惑,在空门获得宁静与自在。贪恋红尘的宝玉,未必能得到这样的大解脱。对于他来说,出家只是一种逃避。至少,是对命运进行消极的反抗罢了。但无论如何,他守住初心,没有完全放弃自我,没有在名利场中随波逐流。这是怯懦的宝玉唯一坚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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