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奇案,揭開塵封的北平僑民生活

一樁奇案,揭開塵封的北平僑民生活


北京東便門舊照,書中命案就發生在附近。 資料圖

一樁奇案,揭開塵封的北平僑民生活


■《午夜北平》

出版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在被殺害之前,當帕梅拉意識到危險時,已經來不及了。就像北平在淪陷之前,人們也沒有真正地準備好

林頤

祁老太爺什麼也不怕,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他曾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城、清帝退位和接續不斷的內戰,他說,只要老存著全家夠吃3個月的糧食和鹹菜,北平就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麼災難,到3個月必定災消難滿,諸事大吉。

這是老舍先生小說《四世同堂》的著名段落,反映了淪陷之前“老北平”們的一種心理。

這說的是中國老百姓,不過,不要忘了,自從19世紀中葉中國被西洋槍炮轟開大門之後,這片土地上就湧來了大批外國人,北平作為首都,更是僑民聚居之地。那麼,彼時彼地,這些外僑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況是怎樣的呢?有關的記載、史料和研究如此之少,他們似乎早就被遺忘在歷史的風沙裡了。

“狐狸塔”下

英國曆史作家保羅·法蘭奇的這部《午夜北平》副標題名為“民國奇案1937”,以發生在1937年的一樁英國少女被虐殺案的追蹤調查為主線,揭開了北平僑民的塵封生活,也揭開了古都舊城角落裡一些少有人知的隱秘。

1937年1月8日。冬日清晨,天氣陰冷,“狐狸塔”下,一群野狗圍著什麼嗅來聞去。

開篇場景描述,感覺很像小說。的確,《午夜北平》借鑑了推理小說的手法,層層剝開、步步推進。歷史作者與小說偵探原就高度相似,都肩負著還原真相的職責,都必須到處蒐集資料、去除雜蕪、組織邏輯、形成脈絡。更何況,講述對象是一樁罪案,要讓讀者對作品發生興趣、欲罷不能,還有什麼比跟隨作者一起“推理”更合適的呢?

歷史是一條長線,某些特殊時間產生節點。丘吉爾曾經說一戰之前的一個月,“戲劇也難以超越”。“七七事變”半年之前,北平的空氣裡也流動著不安的因子,似乎有可怕的東西正在迫近,難以逃避,無人可以倖免。護衛北平城池的韃靼城牆的東部角樓,那裡經常有狐狸出沒,傳說狐狸是可以成精的魅惑的妖物,因此這裡就被叫做“狐狸塔”。作者採用了“狐狸塔”的地名,丟棄了官方稱呼“東便門角樓”,也可見得他很注意作品的氛圍渲染。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一具年輕女人的屍體。更要命的是,屍體特徵顯示,她是個年輕的外國女人,生前遭到性侵,血液流光,腕上戴著昂貴的手錶,指針正好停在午夜時刻。即使警方封鎖了消息,恐懼依然如同波浪一樣四處擴散。

“惡土”之上

當時,北平城裡大約有兩三千的外國人,包括領事館外交人員、流亡白俄、一些記者和商人、旅行者等。他們大多居住在被稱為“使館區”的小塊“飛地”裡,彷彿世外桃源。與使館區隔街相望的,就是“惡土”。北起蘇州衚衕,南至狐狸塔,西抵哈德門大街。“惡土”是罪犯與墮落者的天堂,各國人口混雜,販毒、賣淫、群毆,這是一塊治外之地,什麼樣的罪孽都可能發生。被謀殺的少女名叫“帕梅拉”,她的死亡與“惡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一點,誰心裡都明白。因為她的身份和慘狀,這個案件非常引人矚目。

此案最初由北平警局韓世清署長負責,隨後加入了由天津調撥的英國總督察譚禮士,中英雙方高級官員的團隊組成說明了此案的重視程度。不懈的追查,卻屢屢碰壁,調查受到很多外力干擾,既有要求迅速結案的壓力,也有轉移視線的誤導,還有權貴的名譽保護等因素,經過3次庭審之後,官方調查不了了之。

隨著北平陷入日寇之手的局勢改變,也沒有多少人有心思去關注一個外國少女被殺的事件了。唯獨帕梅拉的養父、英國外交官倭訥不肯罷休,花費大量精力財力繼續追蹤,方才讓案件水落石出。案件並不複雜,障目的經常是牽涉其中的人事,如果帕梅拉沒有家世,這個案件最後會怎樣呢?這真是司法難以克服的悲哀。

推理的誘惑,目標當然是為了結局,而樂趣則更多在過程裡。作者不會提早公佈答案,就算答案呼之欲出,他也會製造懸念、故佈疑陣。高明的作者要裝作身臨其地,避免流露“事後諸葛亮”的小聰明,也就是說,如何呈現材料以及怎樣處理材料,這是一個首要問題。報章報道、回憶錄、日記、訪談,資料零散而匱乏,不過,正如羅蘭·巴特說過的,“敘事無所不在,就像生命本身……跨越國界,超越歷史,超越文化”,這部作品高超的敘事手法很好地彌補了題材上的天生不足,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牽引我們去順藤摸瓜。

《午夜北平》分為兩冊,第一冊是正文,第二冊是附錄。附錄名為“‘惡土’,北平的墮落樂園”,第一篇講述作者對“惡土”的認識,其餘幾篇分別描述上冊的配角——舞女莉蓮、鴇母布拉娜和羅茜、俄羅斯“雞頭”薩克森、妓女瑪麗和佩吉、毒販喬·科瑙夫,還有傳奇人物、“惡土”之王舒拉的故事。有的是成書之前就掌握的材料,有的是出版後的繼續研究,這個附錄與正冊配合,更好地多角度展現了僑民這個群體的整體圖像和個體命運。

僑民百態

在我的歷史記憶裡,相比於同時期的上海灘,北平好像並沒有那麼紙醉金迷。現在我知道了,至少在“惡土”,在這一方狹小而又喧鬧的地皮之上,同樣盛開“惡之花”,代表著異域的放蕩與色情,代表著東西方雜交的神秘與混亂。帕梅拉,19歲,正當芳齡。她其實不是英國人,而是被收養的白俄女孩,與她的同胞們相比,她曾是幸運的,可惜她的結局依然落進了深淵。

在《午夜北平》裡,“女性命運”是一個讓人關切的主題。不管正文,還是附錄,作者都寄託了自己對白俄女性的同情。因為政治,因為貧困,因為無依,因為天真,她們一個個落入風塵,以皮肉為生,被毒品控制,年輕的肉體枯竭榨乾,有的早早夭亡,有的熬成了老妓或鴇母之後又反過來欺壓正當青春的姑娘,人性之惡,最讓人切齒痛恨。

這段歷史也側寫了北平當時的政治局勢,倭訥家居住的盔甲廠衚衕裡有好幾戶僑民,與祁家世居的小羊圈衚衕一樣,北平的衚衕從來不會缺少故事。隔著兩堵牆就住著埃德加·斯諾夫婦,斯諾夫人認為帕梅拉是被誤殺的,謀殺對象是她,因為他們當時正被戴笠的藍衫軍監視著。英國人、俄國人、美國人、日本人……僑民的氣焰大抵跟著屬國在中國的掌控力而起伏變化。

根據大多數謀殺案都是“熟人作案”的規律,帕梅拉身邊的人,比如:沉迷於漢學研究、孤僻禁慾的養父倭訥會是兇手嗎,帕梅拉的保姆、園丁等家傭有沒有可能參與,追求她的那些年輕男人有沒有可能因嫉生恨,這是她在天津求學期間招惹醜聞的後果、還是她在北平結識的古怪交際圈的陷阱?或者這根本就是北平地下社會的報復?哦,那個黃包車伕車上的血跡就很可疑,城市裡擁擠的外來人群會不會有性飢渴的犯罪衝動,甚至傳言說是“狐狸精”對外國人發出的警告……

在被殺害之前,當帕梅拉意識到危險時,已經來不及了。就像北平在淪陷之前,人們也沒有真正地準備好。“老北平”們以為備足食糧就夠了,儘管傳聞四起,儘管烽煙漸起,僑民們也沒啥可掛心的,照常跳跳舞、喝喝茶、舉辦宴會,偶爾搞點小“花樣”,日子多麼美好。這種生活哲學不獨是北平的,它也在消解任何居住在此的所有人群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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