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回來了,一臉的倦意。“乾爹,一宿無事。我把他們都帶回來了。”
“讓他們先在空屋裡待著,我一會兒要問話。你們幾個先睡一會兒。”楊益揮了揮手:“順便把老佟喊來。”
老佟是個老警察,快五十了,前清的時候就在衙門裡當差,對地面兒上事情非常熟悉。“隊長,昨天的事情我瞅著邪性。咱是不先到廟上拜拜?”
“佟哥,你別神神叨叨的,你是老江湖了,什麼世面沒見過?你這樣子不怕年青人笑話?”楊益心裡暗笑:“這老滑頭,有事就想溜。”
老佟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隊長,我不是那意思。你叫我有什麼吩咐?”
“你帶兩個弟兄去照相館把昨天拍的人頭的相片取出來,然後到戲院周圍買賣商鋪打聽,看有沒有人認識或者見過這個女人。還有拉洋車的、要飯的、偷東西的,範圍越大越好。”
老佟應了一聲走了。楊益又把李江叫進來:“你帶幾個弟兄再到戲院裡仔細的搜查,重點看有沒有暗道、暗門一類的東西。再分出幾個人把德慶班的住處仔細搜查一下。”
李江剛走,一個戴眼鏡的年青人走進來。“隊長,你讓我查的失蹤人口檔案我都查過了,沒有類似的人。”說話的是白成義,是偵緝隊的文書。
“這幾天你就守在隊裡等人來報案,一有線索馬上向我報告。”
“是!”白成義敬了個禮走了。楊益很喜歡這個書呆子文書。警察廳裡魚龍混雜,在這裡混的人一個比一個猴精,象白成義這樣憨厚的人,簡直是警察廳裡的祥瑞。
安排完這些事情,楊益開始問話。首先進來的是戲院老闆李繼宗和德慶班班主楊九紅。楊益請他們坐下,讓負責記錄的文案小劉給他們倒茶。李繼宗個子不高,微胖,穿一件蘭色的長衫。楊九紅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穿一件青色的長衫。兩個人都是一臉的憔悴,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二位沒有睡好?”楊益故意戲虐道。
“楊隊長,你就別拿老哥哥開心了。出了這樣的事,我能睡得著嗎?”李繼宗搖頭嘆道。
“是啊,咱們哪裡見過這個陣仗。我讓嚇得魂兒都掉了。”楊九紅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而且有點兒妖媚。大老爺們用這樣的腔調說話,常常會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偏偏這樣的話從楊九紅嘴裡說出來卻讓人聽著很舒服。
“兩位哥哥好好想一想,最近得罪過什麼人。為什麼會有人把人頭放到你們的園子裡。”
“是呀,我們也合計了一夜。隊長你也知道,我們都是吃張口飯的人,見了誰都會點頭哈腰小心的伺候著,生怕得罪了人。你說沒有深仇大恨誰下得了這手。我們日後的生意可是沒法做了。”李繼宗有些痛心疾首。
“我德慶班二十幾口人的飯碗這就算砸了。”楊九紅悠悠地嘆道。
他們兩個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仇人。誰也保不齊無意中得罪什麼人,可什麼樣的人會為了報仇給並無深仇大恨的人送一顆人頭呢?“戲班子裡的人我都問過了,確實沒有人見過那個女的。大家平時吃住都在一起,誰有什麼事兒瞞不了別人。這兩天也沒有人出去過。”楊九紅緩緩說道。
“戲院裡的夥計都跟了我多年,他們的脾氣性格我都清楚。如果有人搞什麼鬼把戲,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李繼宗道。
天津是個大碼頭,能在天津立的住萬兒的人都是有來歷的人。楊益知道,眼前的這兩位都是精明的角兒,想在他們眼裡揉沙子,難。
接下來,楊益挨個訊問了戲院的夥計和德慶班的人。李繼宗和楊九紅也在場。問話的結果和昨天差不多,那個叫郭東的夥計也沒有什麼細節的補充,他也不敢肯定他見過的女人和昨天的人頭是一個人,只是說象。而且他一再強調那個女子漂亮。戲班裡的人早已經卸了妝,楊益平時很少看戲,卸了妝的演員更沒有接觸過。德慶班的演員都很年輕,人也長得精神。特別是演濟公的劉漢成,更是英俊非凡。
“他《牡丹亭》演得最好,不過天津人不大喜歡看崑曲。”楊九紅好像有職業習慣。楊益每問一個人,他就會在旁邊介紹這個人是幹什麼的,最拿手的戲是什麼。
“怎麼少了一個人?”楊益盯著楊九紅問道。
楊九紅有些納悶,他走出去又仔細看了一遍,回來說道:“沒錯,德慶班的人都在這裡,一個也不少。”
“少了個跑龍套的!就是《荒山淚》裡的老兵。”楊益陰沉著臉說道。
“哦,楊隊長心可真細。你不說我倒馬虎了。”楊九紅輕輕拍了一下腿,繼續說道:“是這麼回事,戲班子裡跑龍套的一般都是學徒的。如果學徒的不夠,就在當地找人客串。有些人是專門演龍套的。演龍套的薪酬低,所以他們就趕場子,在這家演完馬上就到另一家戲院趕場。那個龍套是李爺給找的,叫黃老貓,他不是德慶班的。”
“是我找的。黃老貓以前也是學戲的,後來壞了嗓子,只能跑龍套。跟前的幾家戲院他都熟,只要有缺就找他來頂替。這個人很老實,也很膽小。”李繼宗不以為然地說道。
“他昨天是化好妝來的,《荒山淚》一完就匆匆忙忙的走了,連妝都沒有卸,說是趕場子。”楊九紅若有所思。
“他手裡提東西了嗎?”楊益急切地問道。
“提了。他每次來都會提一個裝西服和乾糧的小箱子。”說到這裡,楊九紅忽地站了起來神情有些激動。
“他住哪兒?”
“貓耳衚衕。”李繼宗此時也覺察出不對勁,大聲說:“我能找到他家。”
黃老貓確實很膽小。當警察把他帶到偵緝隊時,他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長官,我到底犯、犯、犯了什麼事?”黃老貓哆哆嗦嗦地問楊益。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老實說!”楊益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黃老貓咕咚一聲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帶著哭腔說道:“長官,不帶冤枉人的。我真的沒幹壞事。”
楊益皺了皺眉頭,這個人若心裡沒鬼,怎麼會嚇成這樣。難道天生就這樣膿包?“你不要耍滑頭,昨天下午你把什麼東西帶到戲臺上了?”楊益高聲喝道。
“昨天下午我就沒去戲院。”黃老貓低聲辯解道。
“什麼?你沒上臺?那昨天的龍套是誰?”楊益有些詫異。楊九紅和李繼宗也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黃老貓又支支吾吾的說了半天,楊益等人才聽清楚是怎麼回事。原來黃老貓昨天剛想去戲院來著,走半道被一輛黃包車攔住。車上下來一個穿戲服化了妝的人,說他是一個票友,特別想上臺玩兒一次,希望頂替黃老貓上臺跑一次龍套,說著還塞給黃老貓五塊大洋。遇見這樣的好事,黃老貓自然願意,叮囑那人一句“千萬別演砸了”,就揣著五塊錢高高興興回家了。
“那人左手缺一根手指。”黃老貓最後補充道。
街坊證明黃老貓昨天下午確實出去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興高采烈的在衚衕口看人下棋。有個老人還逗他:“老貓怎麼不去演戲了,是不發財了?”黃老貓不吱聲,只是憨憨的傻笑。
事情基本明白了:有人假扮黃老貓跑龍套,乘機把人頭放在了後臺的箱子裡。那這個假龍套又是誰呢?
快中午的時候,李江回來了。搜查的結果是一無所獲,戲院和德慶班的住處都很正常。搜查住所的警察每人帶了幾張角兒的劇照,說是平常很難要到。
戲院和德慶班的人都放回去了,望著這幫人垂頭喪氣的離開,小飛很感慨的說了一句:“看來這些角兒比我們警察也強不了多少。”
下午一上班,偵緝隊隊長喬雲峰找楊益,大致問了一下戲院人頭案的情況。末了告訴楊益,有一個赤匪案需要人手,只能給楊益留倆個人辦案,問楊益留誰。楊益留下了老佟和小飛。這年頭,上頭最關心的是赤匪案和南方革命黨案,這兩種案子楊益從來都不願意參與。趙四叔說過:“莫談國事!”涉及政治的案件,楊益和老佟是一個態度:躲得越遠越好。
老佟的調查也是一頭霧水。那時候的照相技術也不是很好,拿著一張人頭的照片去找人,詭異中又有些滑稽。
下午,楊益三個人又來到戲院門口。往日裡總會有許多黃包車停在這裡,做小買賣的人也多。今天戲院停業,門口冷冷清清的,連叫花子都無精打采。
“上午時候就沒多少人,下午人更少了。哎,好像多了一個乞丐。”老佟瞅著一個半倚著牆角打盹的人說道。
三個人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那老六。那老六本來是八旗貴族,是天津有名的花花公子。年青的時候揮金如土,把家都敗光了。到了民國,索性把能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最後連房子也賣了。再後來花光了典房賣地的錢,乾脆就做了叫花子。有熟人問他:“那爺,這幾年怎麼樣?”他總會漫不經心地答一句:“自從當了叫花子也再沒倒黴到哪兒。”
“那爺,醒醒。”老佟彎腰拍了拍那老六的肩膀,“夢見啥了?”
那老六懶洋洋地看了看楊益他們三個,沒搭理。他知道,警察第一窮,第二也不愛施捨。
楊益蹲下來,拿出照片遞過去:“那爺,你看看見沒見過這個人。”
那老六沒有接,斜著眼瞟了一眼照片,猛的坐起來一把把照片奪過去仔細的看了看,然後抬起頭驚訝地問道:“她死了?”
“你認識她?”
“不認識。”那老六搖了搖頭,“可我見過她。”
“快說說,在哪兒見過?”楊益有些激動。
那老六盯著楊益,吭吭吃吃地說:“你得請我下館子吃一頓。”
“得了吧那爺,你一頓飯不得把我們三個吃得傾家蕩產?你沒見過就說沒見過,別拿我們開心。”老佟不耐煩的轉過身作勢要走。
“我真見過,見過兩次。”那老六忿忿的說。
楊益從衣兜裡掏出一塊銀元遞給那老六。那老六也不道謝,把銀元揣到懷裡繼續說道:“那天我就象今天一樣打盹,忽然聞見一股香氣。睜開眼,就看見一個天仙一樣的美人站在我面前,彎腰給了我一塊大洋。”那老六又瞅了瞅照片:“沒錯,就是她。他穿的衣服很華貴,胸前掛著一塊玉。”
“一塊玉?”楊益聽他說起玉,知道他沒有胡說。戲院裡的茶童郭東也提起過一塊玉。
“是一塊絕好的翡翠,通體翠綠,上面刻著雲紋,中間是兩個篆字‘太平’。”
“胡說吧你,你就看了她一眼,怎麼能看這麼清楚。”小飛撇撇嘴說道。
“這你就不懂了。”那老六很不以為然的斜了小飛一眼,“爺我這輩子最喜歡兩樣,一樣是美女,一樣是美玉,過目不忘。不是我吹,天津衛比那六爺眼睛毒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這句話楊益他們都相信,那老六確實是見過世面的人。
“那女的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樣子。爺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的人,也沒見過那麼美的玉。”
“那塊玉很值錢?”
“當然,換這個戲院綽綽有餘。”
小飛伸了伸舌頭。他知道這是真的。
“那天我也買票進去看了一場戲,是劉漢成的《牡丹亭》,那小子唱的還將就。”那老六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
“你還見她過一次是在哪兒?”楊益問道。
“八善堂施粥的時候,有一輛汽車開進八善堂。裡邊坐著一個女的好像就是她。”這一回那老六沒有看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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