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徐劍銘口述 每經編輯:沈鵬
《陝西前省長嫡孫告狀……》一文刊出後,我們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反響。
除了百歲抗戰老兵王蒙芳,事件涉及的幾位老人全都親自下場,通過文末留言加入論戰。
文章閱讀量超過八萬,留言一直在增加,其中不乏當年參與六六戰役的老兵後人,回憶自己祖輩講述的戰況。
但就像《冷暖人生》《南都週刊》等媒體多方調查後的結果:
我們其實沒有能夠找到一個撲黃河倖存的老兵,採訪到的也大都是些零散的,年代久遠的記憶的片斷,最終,很遺憾,我們並沒有能還原出那八百“陝西冷娃”撲黃河的悲壯的一幕。
即使大家再多的回憶,也很難將曾經的藝術創作加冕為史實。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聽聽首次將“八百冷娃跳黃河”這一說法進行文學加工,並推向公眾的《立馬中條》作者之一徐劍銘先生的看法。
數日前,粉巷君(ID:nbdfxcj)登門採訪。入座後,徐手中的《立馬中條》翻到卷首語,另一隻手使勁敲著桌子,氣憤又無奈道:
“我是誠心誠意地為陝軍著書立傳,不是江湖亂彈。”注:以下內容由徐劍銘先生口述,粉巷君整理,謹代表其個人觀點,無關本平臺立場。
01
以前,我看過一段陝軍高級將領黃羅斌的視頻採訪,說得很中肯:“一場戰爭打下來,動輒數萬人,戰場一拉就是幾百裡。每個人在戰場上所處的位置不同,身份不同,對這場戰爭得出的結論就不一樣。”
而這次起訴的原告之一,王蒙芳老人,參加中條山戰役時不滿20歲。當時身份為一支軍團傳令班班長,居於一隅,如何得知整個戰場的情形?
況且,王蒙芳親自承認有跳黃河的,只不過“沒有八百這麼多”。那你給我說有多少人?多少人為丟人?多少人為不丟人?
當時各方報紙和軍報中都有記載,“敵軍死傷奇重,我軍亦有壯烈犧牲。”一場持續11天的戰役,我軍最終獲勝,但傷亡六千多人,相形之下,為何這八百人以身殉國就難以承受?
非常可惜的是,截止目前並未找到有關八百壯士跳黃河的記載,這也是本次爭議的根源。
一是頗為複雜的歷史政治原因,導致這段戰事被淹沒;二是在將領眼中,整場戰役傷亡慘重,這八百戰士,本就不需過多言語。
為了考證這段歷史,我看完了當時指揮這場戰役的所有將領傳記,包括趙壽山、孫蔚如、孔從洲等人的傳記。
的確,沒有準確記載人數,但有人跳黃河之事,已被認定。
我寫了六十年的書,如今已過古稀之年。本書關於中條山戰役開始時間、指揮將領、經歷階段、最後結果的描寫,敢保證,均無問題。
就像蓋房一樣,四梁八柱絕對沒有問題,至於牆怎麼粉刷,掛一幅什麼畫,這無礙大局,細節的安排屬於藝術範疇。
就像《三國演義》和《三國志》,文學與史學的區別就在於此。
況且,我從未說過這是一本史書,封面清清楚楚地印著“長篇紀實文學”六個大字。
02
戰爭遠比想象地要殘酷。
這是一個新兵團,又叫補充團。這些十六七歲的小娃,都是從西安招來的新兵,在馬家崖集中訓練,等到會打槍了,再送到部隊去。
是的,他們沒有編制,並未編入正式軍隊。
由於離師部較遠,這些入伍還不到三個月的新兵娃子,被日軍截住。他們沒有打過仗,拿的槍也是作戰演習用的,有的甚至沒槍。
我們去山西採訪時,一些老人說到:
“一聽槍聲就知道誰在打仗,日本人拿著衝鋒槍,槍聲是‘塔塔塔塔塔……’,我們的槍是‘嘎嘣,嘎嘣……’,打一槍換一個子彈。”
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日軍像瘋狼惡狗一般撲向新兵團,但小戰士們沒有後退一步,與日軍浴血奮戰。
一千左右的兵力與兩千多日軍廝殺,血肉橫飛,新兵團犧牲了200多人後,被逼到黃河岸邊的高崖上。這些小戰士們彈盡糧絕,無法作戰。
許多年輕人沒有經歷過戰爭,隨口就是一句,“八百個士兵,為何不拼一下?”不是不拼,而是經過一場惡戰之後,我們的戰士拼不過了。
眼前只有兩條路,要麼投降,要麼自殺。
西北的小娃不懂水性,抱著必死的決心跳下黃河,都不願成為日寇俘虜,這怎麼就是逃兵了?
從古至今,“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是中國人的優良傳統,你要是否定這個,就是顛覆了中國的傳統文化。
壯士不願受胯下之辱,為了留存最後的尊嚴,選擇跳黃河,這本是壯舉,何來侮辱陝軍?怎麼就為陝軍抹黑了?
抗日戰爭初期,在我所掌握的資料中,真正完成下達任務的只有陝軍!剩下的守南京的南京失守,守武漢的武漢失守,守上海的上海失守,守長沙的長沙失守,全部失守。只有陝軍在中條山堅守了兩年半,日本人沒有過黃河。
03
這段被淡忘的歷史,需要更多的文學和藝術作品來歌頌。
但是,尊重基本史實,也是不容置疑的。
對於電影《咆哮無聲》裡砸槍跳河的細節,我也很反感,這純屬編劇無知,荒唐至極。砸槍的目的就是不把武器留給敵人,但日本人拿的是衝鋒槍,能看上你這“嘎嘣、嘎嘣”的破槍?
當然,我也承認“八百冷娃”是一個概數,但是跳黃河絕不是空穴來風。
在這場戰役中,跳黃河究竟死了多少人?沒有人知道,但是文學作品要靠細節說話。
當時寫完八百壯士跳黃河,我心潮澎湃,打算歇一會,去滻河旁邊散散步。突然覺得不對啊,場面是寫出來了,但是缺一個特寫鏡頭。我回到書房,這時候也巧,老伴從來不看秦腔,但那天下午突然調到那個臺,恰好唱了兩句——
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好,我就把這句用了,並設置了一個情節,臉上佈滿血漿的小娃娃,手握軍旗從鬼子的後背扎進去,穿心而過,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從山崖墜下。這個情節是編的,沒有錯,但是大的框架史實是沒有問題的。
紀實文學是文學的一部分,它的原則是八個字: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即大的情節不能胡編,但細節可以渲染。
我們去山西採訪的時候,很多老人都把6月6號、6月7號這兩天叫“黃河大漂屍”。
戰後,軍部派胥繼武打撈安葬死難的烈士,我親自和他談過話。老頭很多事情都忘了,這一幕仍時時浮現在眼前:
“屍體都腐爛了,因為那兒是個旋渦,水在那兒旋,那屍體也就跟著那水,就在那兒漩,都沒有衣服。後來我才聽說那個水打的,把衣服都打掉了,都是光的,十幾歲的,十七八歲,有傷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跳下去的,我們都哭了。”
04
寫這本書也是緣分。
本書作者之一張君祥,是個熱心腸,覺得陝軍在中條山戰役中的貢獻很大,加上他有親人在此戰役中犧牲了,於是採訪了許多抗戰老兵及其後人,弄了一堆資料。但他文化水平有限,想請陳忠實寫書,但陳忠實很冷靜,“這戰爭場面咱沒經過,太大了,玩不了。”
他到處託付,最後找到我,懇切地說:“你給咱把這寫了。”
我覺得這是好事,這是為陝軍著書立傳,便答應了下來。
在動筆之前,我把抗日戰爭史看完了,又跑去山西採訪。本書的另兩位作者,郭義民和張君祥更是揹著行李,數次進入中條山。
看著豐富的採訪資料,我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初稿。直接投遞到最高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編輯連聲叫好,立即拍案採用。
那一年,正好是抗戰60週年。當時,人民出版社已經敲定出版一部東北軍抗戰的書籍,收到我的稿子後,那部書稿就沒用。
陳忠實看完初稿以後,激動地睡不著,半夜12點半,給我打電話說:“序言我寫完了,這本書真是氣壯山河啊,壯了我陝軍的威風!”
有個老頭當年是孔從洲的秘書,八十多歲。他兒子得知中條山戰役寫成書後,趕緊買了,僱人給老頭念。唸完以後,老頭不過癮自己看。老頭讀著、哭著,到處拿著這本書給人講,“你看,終於有人為我們說話了。”
最後有一天,他兒子給我打電話說:“麻煩了,老爺子眼瞎了。”
現在沒有參與過戰爭的年輕人,不知戰爭殘酷,不知背後真相,便認為跳河就是逃兵?我只能說,這叫“幼稚”!
為什麼要寫《立馬中條》?答案就是書眉上那兩句話:
鐵血陝軍,力挫倭寇,保家國何懼死生。
百年沉浮,仰天長嘯,問天下誰是英雄?
又是清明,緬懷先烈,不禁潸然!作為作家,我問心無愧!
每日經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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