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是個瞎子

我的大舅是個瞎子

我的大舅是個瞎子!

按理說,我不應該這樣稱呼大舅,應該叫他盲人,或者失明者。但是我不,我的大舅就是個瞎子,我的大舅已經瞎了六七十年了,他已經直面這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已經在黑暗中摸索一輩子了,好聽的稱呼能讓他重見光明嗎?能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個瞎子而是個健全人嗎?

對一些不好事物的遮掩、隱晦和繞行,從來都是國人自欺欺人的劣根性,如果換作阿q瞎了,他定會說:“我不是瞎子,我是盲人,不是所有瞎子都能當盲人的呢!盲人是有文化的瞎子呢!”

我至今不知道大舅是因何而瞎的?據說,大舅很小的時侯,原本是不瞎的,至少是看得見一些光亮的。後來似乎是患了眼疾,在他眼前的事物一天天變得模糊起來,到最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據說,大舅一直因此埋怨他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沒有及時給他治療呢!

看得出來,這種怨,是種在大舅心裡了的。在我的記憶中,很少見大舅主動關心過外公外婆的冷暖,甚至連叫一聲爹媽也是少有的,哪怕外公外婆去世時,他也表現得相當的平靜。

我能理解大舅,更能理解外公外婆。在大舅還小的那個年月,連吃頓飽飯都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又怎麼有錢去看病呢?即使有點錢,又怎麼捨得拿去看病呢?不要說大舅,就是外公,他爹,年輕時,肚子不知因何痛得在床上打滾,整日整夜的在床上呻吟、痛哭 ,也是沒有錢送醫的。

實在受不了了,就把自己當醫生吧,山上的野花野草就是藥,去摘挖回來,丟進鐵鍋裡熬水喝,好與不好,只能聽天由命了!

做父母的,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瞎掉呢?更何況我外公外婆是那麼善良的人,他們一定是沒有料到會出現那麼嚴重的後果,只想著拖一拖就會好的。 與其說這是生活的無奈,不若說這是一個時代的悲涼吧,很不幸,大舅要用一生去承受了。

大舅給我印象最深的印象,是個段子手,而且遠近聞名,他講的段子主要分為三類:一類是歇後語,比如:“瞎子點燈——白廢蠟。”、“瞎子打老婆——松不得手。”、“癩蛤蟆打呵欠——口氣好大”。另一種是燈謎,比如,謎面是:“一根棍子五寸長,一頭有毛一頭光,插進去攪一攪,馬上就能冒白漿,(打一日常事)。”大舅當時拋出謎面,要我猜。我想了老半天,也猜不出來,大舅就洋洋得意的說:“刷牙啊,刷牙你不會嗎?”。 要知道,誰出的題,對方猜不出來,誰就有自豪感,或者罰對方喝酒。

還有一類就是算術題,我記得比較清楚的一道題是:“一百個和尚吃一百個包子,大和尚一個人吃三個,小和尚三個人吃一個,請問共有多少個大和尚多少個小和尚?”

小時侯,去外婆家,到了夜晚,總安排我跟大舅一張床睡,這樣的安排,主要是為了方便我們互講段子,互猜燈謎。他的迷語,在當時的我看來,就像是一個講之不竭用說之不盡的寶庫,而我記得的謎題卻極其有限,我不會講時,就靠瞎編。大舅還總是認真的去猜,有時編得實在太離譜了,也會被他識破。

大舅喜歡到我家,大概也是喜歡跟我猜迷的原因。我們兩家相隔較遠,而且全是泥濘、崎嶇的山間小道,大舅也不要人挽扶,只需要一根竹棍探路,走得又快又穩,哪裡有溝坎、哪裡有水塘,哪裡有坑窪,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來就沒摔倒過,有時還會一度走在我們前面。

大舅也算是個吃貨,不過別人做什麼,他就吃什麼。有時弄了桌好吃的,只要我在,都會不停往他碗裡夾。他跟我一樣,喜歡吃辣,有很多次,我做的火鍋,他連湯料都拿來泡飯吃了,他無法吃到世界上更多的美味,便只滿足於這些了。

大舅不僅說段子,還會表演,比如你躲在屋子裡,他就能猜出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他也能在手腳被縛時,把你放在他右耳的玉米籽,放到左耳去。這套令人匪夷所思的的“魔法”,我一直想偷學,但至今都沒有學會。

有一次,他又要變戲法了,催我離開,說什麼看見就不靈了。我假裝離開,其實就躲在不遠處偷看,可惜我沒能忍住笑出了聲,他知道了我捉弄他,很生氣,說以後再也不跟我玩了!

直到今天,我記得的很多段子、燈迷,都是從大舅那裡聽來的。逢年過節,我和大舅一見面,就會讓他給我出謎。我們可以從白天講到夜半,有時越講越起勁!

就連現在我這麼大個人了,每次回到故鄉,見了大舅,還會互猜燈謎,只不過,他記憶中的那些儲藏顯然已經過時了,而我只要打開手機,百度一下,就會出來永遠講不完他也猜不盡的謎。

現在想來,大舅那麼樂於跟大家猜謎,一定是是出於內心深沉的孤獨吧,平日裡,他面對的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寂靜,但凡有個人要跟他擺龍門陣了,他自是求之不得的,他是希望在這樣的互動中,感受到黑暗之外的些許快樂啊!

大舅還是個出色的蔑匠,只要你從山上給他扛回竹子,然後再給他一把篾刀,他馬上會變成一個出色的刀客:砍、劈、剖、削、刮、戳……刀法精準而嫻熟,那些在他手裡擼出的長長短短、厚厚薄薄、寬寬窄窄的篾條,再經他那樣輾轉騰挪、編來織去,很快就成了一件件精美耐用的揹簍、籮筐、撮箕、簸箕、筲箕、竹椅了……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技術,總之被人評價道:心靈手巧,要不是眼瞎,還不上天去了啊?

這些竹器除了家用,他還會讓家人挑到集市上去賣。換了錢後,除了買葉子菸抽,他就全部存起來,準確的說是藏起來。沒有人知道他把錢藏在了哪裡,總之,他是絕對不會拿出來用的。因此,很多人評價他摳門,但大舅有次喝了酒,給我吐露了心跡:他說他這一生什麼都沒有,如果有一天他老得不行了、病得不中用了,或者死了,沒人管他,他還能用微薄的積蓄請個人照顧他,安排他的後事。

當時我聽得心裡一震,後來大舅的這種擔心就變得有些多餘了。 國家的政策好起來後,大舅作為集殘疾、孤寡於一身的老人,得到了較好的福利,鄉上修了養老院,大舅被接去,管吃,管住,生了病有人醫,死了還有人埋。我以為,大舅是可以長久居住下去的,因為那裡有很多類似他那樣的老人,他不會因此感到孤獨。

然而,他在居住了一段時間後,就不再住了,死活要回家,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去住過養老院,只時每月按時去領取保障金。我想,大舅是不習慣完全閒下來的,閒下來會讓感覺到更深的黑暗和孤獨。

快七十年了,大舅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結過婚,沒有孩子。然而他卻帶大了好幾個孩子。他的侄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們。那時,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們要幹農活,大舅好歹是不用去山上幹活的。他就呆在家裡,幹家務活。一是燒火做飯、二是煮豬食餵豬、三就是帶表弟們。

你根本不用擔心他會不會幹這些活,實際上他幹得井井有條,從來沒出過什麼茬子。甚至孩子什麼時侯要拉屎拉尿了?什麼時侯該餵奶了?他心裡都跟明鏡似的。現在表弟們又有了孩子,他還在幫著帶呢!

我不知道沒有經歷過愛情和婚姻的大舅會不會想到女人,我想那是一定的。有時跟我猜謎猜得乏了,他也會提到女人,或者跟我講先前那種讓人遐想的段子。他甚至會問我,女人長什麼樣?什麼樣的女人才是好看的?據說,大舅在養老院時,跟其中一個女人好上了。

大舅就這樣在黑暗中一路走來,這一晃就快走過七十個年頭了。他確乎早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從來不會再拿他眼睛說事了。

我不只有過一次帶他出來玩的想法,可是轉念又想,他無論走到哪裡,不過是從一個黑暗到另一個黑暗罷了,他終將寂寂的離去,寫下這些文字,是想讓更多人知道,他畢竟這樣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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